步越来越快,只要足够快,走出这条通道,就有机会逃跑。
通道上方缝隙未完全闭合,断续的日光漏下来,路上长着杂草青苔,潮湿又黏滑。这条通道并不长,方征摸着大约走了十分钟,就隐约看到前面愈发宽阔的出口。他兴奋地想要扑进阳光的怀中,却在出通道的时刻傻了眼。
上方依然是黑的,这里是更大的一个洞穴,只有稀疏阳光从几处豁口射入,这个洞穴虽然没有那天方征掉下去吃太岁肉的地下洞穴系统大,却有明显的人工开凿痕迹。最明显的就是洞顶上有一个盛放火把的柱台,火把已经搁在其中,只是没有点燃。
方征悚然而惊,立刻意识到刚才走过的通道太过狭长,偏偏能直贯山体,或许是天然缝隙被人工凿过,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还没来得及多想,忽然间方征闻到前方隐约有股腥臊味,毫无疑问属于捕猎动物。他立刻拔.出了剑,小心翼翼地靠在墙边。但他碰到洞壁时,忽然觉得手底下触感有些不对,像是摸到了些细密的芝麻。
方征视线在微弱光线里,看到旁边洞壁上有个仿佛面具般的图案,那图案是由细细的深蓝色小圆颗粒组成。下一瞬间那面具脸上的颗粒居然动了起来,形成了一个诡异的笑容。
方征骇得后退不止,下一瞬间,面具的嘴唇鼻孔位置的蓝色小圆颗粒,发出“簌簌”声音,爬出了一群蓝色的小虫子,传来了翅膀甲壳声响。
这种油腻腻的蓝色小虫子外形像蟑螂,还会飞。它们从面具窍孔钻出来以后就朝着方征飞来。方征赶紧拔腿逃跑,却又硬生生刹住脚——
洞壁斜上方忽然传来了猛烈的撞击声,“砰”地一声岩壁的某个大豁口处,冒出一只棕色的硕大熊头,这头熊的脑袋太大了,两只眼睛好似小灯泡。方征就算没看到它的全身,也能猜测这么大的头匹配的身体,怕不是有两人高。
这不是普通的熊,而是只在传说中出现过的罴或人熊,超级猎食猛兽。
它站了起来,硕大身躯完全阻挡了整个过道,几巴掌就把把刚才方征的来路附近的石块砸了个粉碎。然后转过头,对着方征冒出一声巨吼,肉嘴里满是森白的利齿。
方征前有大熊拦路,后被蓝色小飞甲虫追赶,他被夹在中间插翅难飞。
大熊被不断飞来飞去的小虫子搞得很烦躁,厚实的熊掌又一巴掌拍到岩石洞穴上,熊掌拍碎的岩壁里,居然又出现了那种蓝色的小虫子,像个面具似的贴在中间。那熊看见美味般兴奋嚎叫,伸出带刺的肉红色大舌头往那洞壁上舔去,把蓝色小虫子一股脑儿卷进了嘴里,嚼得咔擦作响,不亚于吃蜂蜜的美味。
方征四下顾看,忽然一团燃烧的火焰箭飞来,射中了洞壁顶端的火把。洞穴大厅被照亮了。
方征还以为是子锋,猛然四下望去,却一个人都没看到。方征为了逃跑,在甬道里走得很快。连后面的人都还没跟上来。照理说要等一百多个人入洞的子锋更不可能赶过来了。而且这洞穴狭窄,箭又不是从他们来路方向飞来的。
这会不会是机关?方征见那熊被火光晃了一下愣住,计上心来,顺着旁边粗糙的岩壁往上爬去。
岩壁很陡峭,寻常人很难攀爬。
武馆老师傅教方征“粘”字的时候,念了句他自己也没懂的“人刚我柔谓之刚,我顺人背谓之粘”。
方征问:“什么意思?”
武馆老师让方征自己琢磨去。方征想半天,只能从字面上理解:面对刚势,不要去改变对手运动方向,反而改变自己,在“粘连点”依势的意思。
攀爬岩石时方征又想到了这句话,墙面陡峭粗糙却不受力。他又一次尝试“粘走”,贴住岩壁扩大承重面积,压强减小,才勉强蹬住。然而还是脚底石滚,差点惊险下滑。
方征回头看了一眼,会飞的小蓝虫还没到,但大熊冲他爬过来了。一掌又一掌拍打着下方石壁,洞壁上出现了几道裂缝。大熊张着大口在下面等着,熏臭气味直冲上来,方征心悸之下催发逃命潜能,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吃多了太岁肉,还是对“粘走相生”又多一点领悟,方征身体还真没往下滑,他精神大振继续往上爬去,是为了——
爬上岩壁其实躲不开飞虫,也躲不开早晚要把石壁拍碎的大熊。但能让他够到那个盛放火把的柱台。柱台下方有一根锁链。
方征早就猜测有放低烛台的机关装置,才方便人把它取下来点燃火把,不可能每次都是用火焰箭来射燃。锁链和烛台相连处有个小轮,他伸手去拨弄,果然锁链伸长,把柱台放了下去。方征把链条放到最长,此刻燃烧的火把卡在柱台中,已经快要降落到地面。
方征一手抄住链条,下方柱台就像是钟摆似的晃荡起来,成为了一个燃烧的流星链锤,它的链条长度从洞顶一直垂到地面,约有六尺,“锤”就是柱台本身。方征把柱台甩向那群蓝色飞虫,飞虫们被烧着了,火星飞乱、黑灰四散,有很多虫子都被点着了,密集聚合的甚至被烧成了一团蓝色大火球,冒出缕缕黑烟,散发出异常难闻的气味。
下方等食的大熊被这些乱飞小东西身上的火星弄得愤怒又警惕,竖起硕大熊头,厚实的熊掌不住四下乱拍。脚掌也跺得作响,方征差点被震下来,但他两脚蹬得紧,一手死死盘住烛台上方的支柱,另一手甩动烛火链锤虎虎生风,看准时机,“啪”地将烛台又击中虫子最密集烧得半焦的黑团,把它们连同燃烧的烛台一起,对着大熊的头砸了过去。
很奇怪的是,大熊不躲,还张开大口,将那团燃烧的火虫球吞了下去。
方征露出笑容,他闻到了烤熊头的香味,又可以美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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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只熊闻到了烧熟的蓝虫的香味,所以毫不犹豫地把它们连着火一起吞下去。发出一声悲惨的巨吼声,火焰太猛,火把搅着虫球直插进他的嘴里,在熊嘴巴合上之前,它的脑袋就焦了。
方征高兴之余又有些疑惑,照理说猛兽都怕火,理应避之不及。可是这头熊不但对火光毫无惧怕,且主动去吞火,该说是奇葩的吃货,为了吃那种烧焦的蓝虫子不顾一切么?
不管怎样,方征美滋滋地跳到熊身上,数着可以食用的部分,熊掌是必须吃的,可惜没有蜂蜜来刷。熊头太重了,大熊吞下那团火还不足以烧透它的脑袋,看来还得再烤。
刚才火把被火焰箭点燃,如果是机关,方征想再去找找,能不能重新触发一次……因为火把被熊吞了,木杆卡在它的嘴里,只剩下一些火星从熊脸上不断飘出来。洞穴陷入了昏暗。
一团闪光在空中划过半弧形轨迹。击出“砰”的声音,直冲方征砍来。。
方征连忙从熊身上跳开,定睛看去,黑暗中隐隐得见轮廓,那里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手中握着一把巨大的斧,比方征略矮,斧头却近乎两人高。
他一边往方征砍,一边顺手拍掉零星漏网的冒着小火星的虫子。直到最后一颗火星熄灭。
那人又点燃了一根新的火把,方征眼前一晃,惊讶地发现这个人竟然依恋地抚摸熊的毛皮,嚎啕大哭起来。
那是个年纪稍长的男子,个头很小,全身却鼓出了结实又膨胀的肌肉。看面貌像四十多岁,但方征知道这个时代的人普遍衰老得都快,这个人或许实际只有二十几岁。
他怒气勃发,哭后近乎崩溃朝方征边砍边吼道:“你竟然杀了我的熊!?”
这头熊竟然是这人的伙伴?方征定睛看向斧子,和子锋的大钺材质同出一辙,也是金光闪亮的。他背上还有一只锋利的兕角,足有近一米长,上段光滑,稍微打磨就可以成为锥刺武器。
方征立刻想到了那天的兕,是这人砍的,还是子锋砍后交给他的?
不管是哪种,方征都明白了,为甚子锋安心一个个放他们进来而不担心逃跑,因为这里有一个人守在尽头。这人就是子锋的同伙,虞夷的另一个使者。他提前离去不知道去做了什么,带着一头巨大的熊,在山洞深处等他们到来。
他竟然能让巨熊成为伙伴。
刚才点燃火把的那支箭,也是这个人射出的。这个人一直藏在山洞里,或许有意看看方征到底想做什么,才没有第一时间现身,只是替他点燃了火把。没想到方征利用火把居然将他的熊烧死了,才赶紧跳出来。
“死吧!”那个人边吼边砍,力气不可小觑,身上也非常灵活,并不比子锋差多少。但方征利用洞穴的狭小地势,屡屡在他的大斧下方敏捷滚开。那人发疯般嘶吼着,却怎么也打不中方征。方征心有余悸地想这要是被砍到一下还得了,整个人就废了。
方征可不愿束手待毙,必须自救,他眼珠一转,立刻高喊道:“大人请住手,我是子锋大人的——”
“仆役罢了!”那人虽然疯狂砍人,却没有完全失去理智,喘着粗气,他当然知道来的会是些什么人,必然是子锋带进来的那一批。有比部落的生产女人们。
方征身手不错,又是男的,那就是子锋另外找的仆役了。分开短短几日,他才不信能有多深联系。这也是他怒火滔天的一个原因——
一个半路捡的苦力,居然敢杀他的熊?!
方征忽然感到一阵劲风兜头扑下,他头一偏躲开,然而另一边的结实肉掌扇过来。方征骇然,那人竟然能左右开弓?两相权取其轻,他往后退去。避过了锋利的武器,那人正等着,“嘭”地一拳击在方征肩上。
方征知道如果不受这一拳,就要被大斧砍到,他宁愿被拳打也不要被斧子招待。但是这力度让他错觉,或许被斧子拍还好受些。他立刻就被打得肩骨“咔擦”一声,剧痛攒心,也不知是不是断了。方征撞上身后的石壁,发出一声闷住的痛呼,又死死咬住牙关,令自己不要痛吟出声。
“我要杀了你!”那人生气极了,又要一拳打下去。方征额头直冒冷汗,为了让自己不被这个护熊狂魔打死在这里,立刻熟练地拉起了大旗作虎皮:“你要是打死了我,子锋大人会找你麻烦的。他维护我就像你维护你的熊一样。”
虽然把自己比成动物非常屈辱,但是只有这种类比效果,对方才会理解。
然而另一个虞夷使者脑子却也非常溜,冷笑一声:“子锋如果真那么看重你,你就不会不知道这只熊是兽伴,更不可能想杀它。你是他随便找的一个奴隶吧,你们这种家伙,一百个也比不上我们的兽伴,我猜你连子锋的兽伴是什么都不知道,竟然敢拿来比?”
方征一愣,原来虞夷的这些战争机器,个个都有类似这头熊的彪悍猛兽作为“兽伴”?话又说回来,如果子锋养了猛兽,对付巨蛇时为什么不用呢?
他心中暗火升腾,虽然知道那个牙签……呸,就算不是牙签,也是个变态,很大程度上就是把自己当成随意使用的奴隶,被人如此直白点出,还是让他愈发暴躁,在心里琢磨着这两人的死法。
见方征不说话,那人更坚信了自己推测,又毫不客气地朝着方征踹了一脚,把他踢倒在地上。
方征摔在地上,其实他提前察觉到对方的意图,本来是躲得过这一脚的,但他准备攻心为上。方征忍耐着恨意和怒火,先琢磨对策。
方征虽然被踢到在地,却并没有停止思考,记起来《山海经》中说过,有些氏族会操纵包括熊在内的四种野兽。这四种野兽是虎、豹、熊、罴。但其实熊和罴都属于熊。所以严格意义上来说,兽伴的选择是三种,他需要据此赌一把,首先猜中子锋的兽伴是什么,这个人就不会觉得他无关紧要。
而且根据这个信息……方征回忆着相关记载,对子锋等人的来处,“虞夷”国的来历谱系,也大略勾画出了一个轮廓。
“豹子。”方征抬眼看着那个使者。
那人一愣:“你还真知道?”
猜中了。方征勾起个讽笑,那人果然不敢再动手,有些忌惮和狐疑地打量着方征。
方征心想,子锋身手灵活,奔跑速度极快,“豹、虎、熊罴”三种野兽里面,熊太笨拙,虎的耐力不够,只有豹子最符合子锋特质。这个时代的豹子,想必不是后世体型姣小的云豹或金钱豹。考古上有挖掘出比老虎更大的豹类化石,虽然在后世已经灭绝。但在这个动物体格都大一圈的上古时代,还是很有可能见得到的。
至于“虞夷”的来历……方征也大概摸清楚了。《海经》和《荒经》中有很多稀奇古怪的小国家,依后世的眼光来分类,仅是氏族规模,其实不能被称为“国”。其中有好几个氏族,都会役使“豹虎熊罴”这几种猛兽,比如蒍国和中容国的人。在书中记载,他们都是“帝俊”的后裔。
《大荒东经》载:有中容之国,帝俊生中容……使四鸟,豹虎熊罴。
这里的“鸟”就是野兽的意思,意思是帝俊的后人会驱使四种猛兽:分别是豹虎熊罴。
《山海经》中出现的十几处“帝俊”并非指同一个人,据后世学者考证,有时候是他自己,有时候指黄帝、有时候指舜帝、有时候指帝鸿,有时候又指帝喾,盖上古文献传讹之故。比如《山海经》中提到帝俊的妻子是娥皇,就是一处把舜写成帝俊的讹误。而在“役使猛兽”的“帝俊后裔”这一处,后世学者以《尚书·舜典》的文献比对法,提出了一个说法,认为这里的“帝俊”是另一处指舜的讹误。
毕竟夔、舜、俊和喾在甲骨文中拼写都一样。
《尚书·舜典》里记载,舜命令一个叫“益”的人,去训练百兽。益很谦虚,说自己要礼让于“朱、虎、熊、罴”之后。舜就说,你为长,他们跟着你。
“朱”在古江东话里就是“豹”,后世的人翻译时,往往翻译“朱、虎、熊、罴”是舜的四个臣子。但四个臣子约好了起猛兽的名字,起的还和《山海经》被操纵的兽类名字一致?这巧合也太奇怪了。更有可能他们并不是臣子,就是字面意义上的猛兽。
方征记得父亲说过,“礼让”这种文质彬彬的美妙景象,充满了儒门粉饰的味道。更合乎事理的推测恐怕是,并非“礼让”而是“相争”。真相是“益”这个人,战胜了四种猛兽,并且掌握了驯服它们的手段,自然就成为了猛兽的头子。益既然为舜做事,后裔也自然习得了操纵猛兽的手段,在《山海经》中误被记成帝俊的后裔。
而且“益”这个人,据学者们另一番复杂的考证,推测和殷商民族的祖先“契”有关,在神话里描述为玄鸟所感而生。这和方征听说东方那边崇拜太阳鸟类是一致的。
方征也想了起来,“虞夷”的“虞”就是“虞舜”的“虞”,是上古常见的姓氏,出现了如此多巧合。方征几乎可以断定,东方的大国“虞夷”,是虞舜臣子和殷商民族先祖的融合,虽然“商”的朝代要几百年后才建立,但他们的祖先早已生活在这片土地上,并且已经变得如此强大。
方征咳嗽着站起身,倚在石壁上,他胸腹被踢得作痛,肩也肿了,不知道里面骨头有没有断。然而方征猝不及防伸出另一只手,扇了那个人一掌,“啪”的一声。那人竟然没躲开,脸上留下了五道指印。
“我赤兆饶不了你!”那人捂住火.辣辣的脸颊,气得眼睛都在喷火,猛地把方征惯在墙壁上就要往他头顶砸去。
原来这个人叫赤兆,方征冷冷哼道:“打死吧,然后子锋大人会替我报仇。”
赤兆的拳头危险地悬停在方征面前三寸,愤恨地颤抖着,他确实不敢动手打死方征。如果方征真如他所说的,像是兽伴那么重要,那就会得罪子锋。子锋跟他们不一样……可是,难道就平白牺牲自己的熊吗!?赤兆牙关咬紧,他不甘心。
洞口过道渐渐传来的喧哗声,是那些部落女人们走到了洞口,她们远远地就看见这边的火把光线,却在走进石穴大厅时,被那头巨熊的尸体吓得尖叫连连。
“都闭嘴!”赤兆呵斥那些吓得尖叫的女人,指着石穴中央巨大的空间说:“都进来,给后面的人留下位置。”
部落女人们和两个长老陆续全部进来了,子锋跟在最后面,他一进洞就看到方征靠在石壁上受伤的模样,皱起眉头过来,却又在瞥见赤兆脸上的巴掌和地上的熊尸时,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
“怎么回事?”子锋问赤兆。
“他是你的什么人?”赤兆气呼呼准备兴师问罪。
子锋在方征身上扫了几眼,“他是我要用的人。”
赤兆狐疑盯着方征看,心中暗自嘀咕:虽然方征身手的确不错,但子锋什么时候居然开荤了?而且是找个男的?
——小子锋,口味很重啊。
“他杀了我的熊。”赤兆森冷地对子锋道:“这件事必须有个交代。”
方征紧张地想,就算自己吃了太岁肉,但自己连子锋都打不过,那么加上他的同僚更不可能力敌了。
不过,方征随即眼珠一转,子锋的同伙是人,只要是人就有弱点。
有了弱点,就可以利用。
对付两人以上,有一个词,叫做离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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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杀了我的熊!”赤兆一指着地上小肉山似的尸体,怒道,“我不过教训了他两下,他居然还敢打我——”
赤兆捂着脸,脸上指痕清晰可见。
被打了一巴掌,这种仿佛羞辱般的打法说出来都很丢人。赤兆梗红脖子,满脸都是要子锋给个交代的表情。
子锋斜瞥不说话的方征:“真的?”
方征讽笑道:“真的。”他仰头毫不客气对赤兆道,“如果不是你放任熊威胁我,我为什么要杀它?”
“我给你点燃了火把!”赤兆吼道:“你根本不知道这是兽伴!才会那样攻击!”
“我当然知道!”方征挑衅般看着他,又对子锋扬了扬眉,“不然我怎么知道子锋大人的兽伴是豹子呢?但你又不是我的主人,我就是想杀你的熊,”方征声音逐渐也提高,和他对吼,“我就是想打你!”
赤兆脸色大变,下意识握紧了斧子后退一步,他眼神中实实在在地划过一抹忌惮。他怕的当然不是方征。如果代表了子锋的意思……
子锋也是脸色一白,他朝方征怒喝道:“给我闭嘴!”
方征心中暗喜,离间了第一步,他露出略有些委屈的眼神,装得好像他替子锋做事,子锋却朝他发火那种委屈。
赤兆情不自禁后退了一步,神色愈发阴沉。
“这家伙很不听话。”子锋气得发抖,转头想给同僚解释,“赤兆,你不要听他瞎说,我马上惩罚他给你赔罪——”
方征懂得什么叫越描越黑,他一唱一和般说道:“大人,您杀了我吧。没完成您的吩咐,我还是死了算了——”
赤兆脸都青了,什么“吩咐”?是刚才杀熊,还要打他巴掌的吩咐?
“你胡说什么,我吩咐你什么了!”子锋一瞬间应付不来方征这种骚操作,语气愈发气急败坏。
方征才露出一副自知失言的慌张样子:“对对对,大人什么都没说。是我自己的想法,是我自己不听话。您还是杀了我吧。”
这下子就算子锋把方征杀了,也会被误解为杀人灭口吧。
“我不是!我没有——”子锋怒喝着,语气有些失控,“我,我根本就没有告诉过你兽伴是什么,你怎么知道的!?”
方征在心底狂笑,这个小鬼头武力值虽然吓人,但说到底还是太嫩,刚才丧失了分辩的机会,眼下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方征抿紧嘴唇一言不发,现在他不说话效果最好。因为赤兆那边已然满脸都是难以置信的痛苦之色。
赤兆脸色逐渐变得越来越红,呼吸急促,浑身肌肉鼓出。艰难喘息,发出荷荷之声。方征发觉不太对劲,赤兆像是气疯了,却在压抑什么的模样。
“不要信他!”子锋脸色巨变,想要跨前一步,赤兆却猛然举起斧子挡在子锋面前,发出受到威胁的声音,浑身青筋爆出,毛发直耸。
子锋隔着兵戈朝着赤兆大吼道:“不要信!想想合虚山!想想昏渊!我救过你,你也救过我!我们还要去饶沃看歌舞的鸾鸟!我不会骗你的!!”
赤兆浑身的肌肉鼓胀出裂纹,就像一片片的岩石。他猛然间爆发出痛苦的大吼,那声音甚至比熊更像一头野兽。他眼神涣散,举起巨大的斧子朝子锋挥来,张开血盆大口,就像一头野兽般露出森然的利齿。
方征几乎是在他们内讧的前一瞬间就赶紧避到一旁。虽然他本意就是挑起两位虞夷使者的不和,但挑拨成功后的猛烈效果还是让他目瞪口呆。
赤兆控制不住自己,整个人都疯了,十分狂躁,震得偌大洞穴嗡嗡作响。这是方征第一次看到虞夷的战争机器失控的模样,一仿佛自地狱中丛生的怪物,他表情扭曲,身手骇人。
这就是长老曾经说过的“禺强营的弱点”吗?
子锋持钺抵住斧子,相持的胶着间他面对着赤兆的脸,大声呼道:“赤兆!醒来!你还可以——”
然而赤兆脸上皱出类似力气被抽干的纹路,他扭曲的脸上留下了痛苦的两行泪水,用尽最后的意识,艰难喘道:“晚了……我已经……老了。”
他看着子锋的眼神不再掩饰,那是一种混杂着嫉妒、羡慕、悲哀又怀念的复杂神情,却像是游鱼般俶尔隐匿在涣散又疯狂表情中,一下子就消失了。
他已经老了,收不住了,不能再战了。
在那生死之间,赤兆似乎想对子锋说些什么,却再也没有机会。
他们不一样,赤兆从小就知道,用那些药会助长身体的能力,但是肌肉会变得越来越硬,最后像石头一样碎掉。血液流淌的速度也会越来越快,总有一天无法呼吸,伤口也不易愈合。禺强营的人,普遍只能活到二十岁。
赤兆今年已经二十二岁。有多少次他感觉要陷入疯癫的薨渊,却又侥幸醒过来,但是身上的肌肉硬得像是岩石,愈发绷不住了。很多时候他心绪不能大起落,因为大的喜怒会引发血流沸腾,加速他的狂化失智。
子锋不一样,子锋这孩子比他小八岁,自己看着他从小长大。天赋绝佳,没有像他们一样用那些药,却也练成那样可怕的身手。真的是传言中受过玄鸟祝福的孩子,可以活得很长久,一直战斗下去吧。
而且除了武技,子锋还能穿上白袍子,念诵古老的祭文……
无论是“至高王”,还是“十二巫”,还是“舞医”,都对子锋十分看重。
赤兆并不是真的想怀疑子锋,但是刚才那一刻,除了生气外,或许是连他都刻意压抑的负面嫉妒情绪一起作用,他才猛然间失去了控制,却越过了临界,无法再恢复正常了。
尽管他立刻又意识到,子锋其实犯不着打压迫害他,挣扎着想清醒过来,却已经晚了,只来得说最后那句断续的感慨。
“赤兆!”子锋焦急地呼喊,一边还要同时抵御无法控制的攻势。赤兆的肌肉像是石头一样裂开,片片碎响炸裂在洞穴中。他的皮肉开始坍缩,常年过度使用全靠药物崩住的肌肉,在失控后仿佛萎缩溶解了下去,七窍流出了鲜血,整个人散发出浓重的腥味。他死去的面容一瞬间仿佛又苍老了许多,像个沧桑的小老头。
赤兆的尸体也再也握不住那把沉重的巨斧,“嘭”地摔落地面。死在了熊尸体的旁边,一人一熊,尸体都还未变得冰凉。
子锋亦是呆怔在原地,良久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痛嚎声。
子锋双目赤红,一把拧过方征的衣襟,刀削般的面孔上燃烧出滔天烈焰。方征心中咯噔一声,刚挣扎起来,就被惯着往地面一摔。子锋一手强硬掰开方征的嘴,另一只手抽出匕首,朝着方征的舌头割了下去!
那一刻方征想了很多应对方法,但没有哪一个能彻底解决。但方征只能拼尽全力先躲这一击,他使遍了力气终于躲开一寸,刀只划破了他的嘴唇,但下一瞬间子锋又把他摁回去,毫不迟疑地继续割舌,势不罢休的架势。
方征心头剧震,今天自己的舌头是保不住了吗?然而在气成这种情况之下,子锋都不杀他。让方征大概理解了,子锋究竟如何看待问题。
方征也没想到会发展到这一步,他本意只想引得两个使者内讧,或许他们会吵架,甚至打一架,制造出混乱,然后他就乘机逃跑,就算逃不掉,也能在他们争执中取得情报或优势。没想到那个赤兆本身就到了药物副作用的临界点,被激就死了。方征心中的震撼和怅然一瞬而释,他硬下心肠想,这又不是自己的过失,就算是他挑拨了,子锋本来就是他要对付的敌人,子锋死了一个强大的助力,对他来说是好事。
不过方征也高兴不起来,因为他自己的舌头要被割掉了。
冥夜和玄思两位长老忽然在不远处高声道:“子锋大人,我们这里有哑药,那比割舌头效果好。舌头除了说话还有很多用途,割了就享用不到了。而且割了舌头不好治,容易死。”
方征简直想高声夸赞那两位塑料盟友,真是鬼才,老东西懂得很多嘛。这都能劝?
子锋“嘭”地把刀插在方征脖子旁边,起身走到那两位长老前方,压抑着怒火:“很多用途?我怎么不知道。”
冥夜大长老和玄思长老两位老头一脸意味深长,“子锋大人,您……您可能……还没享用过?”
子锋不耐烦问:“享用什么?!”
冥夜大长老和玄思长老一时之间神色都有些尴尬,旁边胆战心虚围观的部落女人们也躲得远远的,就算听得懂什么少儿不宜的潜台词也不敢发出半个音。所以冥夜大长老咳嗽两下,以“子锋大人原来还是个孩子啊”的微妙表情瞥了方征一眼。
方征看到那个微妙表情也是一愣,心中嘀咕不会吧。装什么纯?原始野蛮人发育得那么早,子锋怎么不可能不懂那些事情,对自己说的话又都是那种调调……
玄冥大长老不好说那什么,只好不打草稿道:“人的舌头,其实,在受伤的时候对止血很有用,还是留着吧。”
居然也不是瞎编,唾沫里的确有酶帮助止血。这理由竟然让子锋信了,伸手摊开道:“那就留着。哑药。”
玄思长老给了子锋一罐药,在对方转身过去时,朝着方征眨了眨眼睛。俨然是在说:放心吃,放心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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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老东西,这回倒是帮了大忙。方征可不能让子锋发现自己和两个长老已经暗度陈仓,他表面装作惊恐的表情想要跑,然而子锋一把掐住方征的脖子,悉数把那罐“哑药”倒进了他的喉咙里,逼他全部吞咽了下去。
方征咳嗽连连,假意被那药弄得十分痛苦,配合被掐得难受的窒息感,成功地演出了“哑药在起作用”的戏码。
子锋放开了方征,方征演戏演得十分逼真,掐住自己的喉咙发出难受渴水的声音,却压着嗓子不发出来,就好像真的被毒哑了说不出话。
子锋这才冷“哼”一声,转头去处理赤兆的尸体。
赤兆的尸体已经渐渐冰冷下去。子锋蹲在赤兆尸体边,沉默片刻,前额的头发遮住了眼睛,最后把赤兆的斧子和兕角捡了起来,都背在身上。
子锋怒气丛生,走到狭长洞穴来路入口处,用那把大斧猛然一击,上方岩石崩碎,立刻就堵住了来路。
去路则是前方一条更深更窄的甬道。
除此之外,就是岩壁上刚才被大熊所撞出的那个口。
子锋抱着赤兆的尸体爬出那个天窗口,从上方冷冷注视他们,道:“你们要往前走随意,不过我提醒你们,最好待在这个大洞里把食水都补充好。不要想着逃跑,否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