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最后一眼,狠狠地瞪着方征,一副秋后算账的态势。洞口外的脚步声渐远。子锋要找个地方去安葬赤兆,他也有自信监视住这个天窗出入口。
至于洞穴里……那些人提前进去也没关系。
反正出不来。
方征也不打算现在逃走,子锋那样安排,必然是洞穴甬道内有其他后手,但他眼珠一转,坐在肉山般的熊尸体边,用手势招呼大家做他刚才就一直想做的事情;来来来,烤肉吃。
“子锋大人不会生气吗?”那些女人担心地问。
方征扯出一个意义不明的笑,也不管他们,径直拿下赤兆的火把开始搭篝火堆。其他人看到既然被子锋大人针对的他都无所顾忌地在吃烤肉,也就围着熊尸坐下。
他们开始还有些不安,但当方征用那把铜剑一块一块地切割熊掌下来时,她们也忍不住去问长老。
“子锋大人是对他生气,要发作也是对着他。”冥夜大长老点头道:“不会轮到你们身上的。”
那些女人们立刻兴奋地开始动手,割肉的割肉,捡树枝的捡树枝,把篝火添得更加旺盛。
方征费了很大的劲,割下四个又厚又重的肥熊掌,每个都有人脸那么大。方征用骨叉和牙齿,忍住腥臭味道处理掉上面的毛和皮。然后直接用剑把肉掌埋进了篝火堆里,不一会儿就传来了焦味的肉和油香。
熊掌里油厚脂多,被火焰烤出后,方征又耐心地等了一会儿,不时用剑进去戳洞、翻面,又过了一会儿,挑出肉掌时,它已经变成了外面略有些焦黑色的大块,混杂着烤肉香味、热气扑鼻。
方征咬一口下去,熊掌太厚,即便用剑戳得像个蜂窝似的,最里面还是稍微有一点点血丝。但这种外面焦黑、中间油脂饱满熟透,再里面肉嫩,最里面还带着细微血腥味的混合层次的味道,反而更引人食欲大动。
熊掌果然是好东西,而且这是战兽的肉,它们饱经训练,一丝多余的肥腻都没有,只有满满的肉香。方征吃得非常满足,他只吃熊掌,吃完两只都觉得撑不下了。熊掌营养丰富,方征吃下去只觉得胃里像燃了个小炉。
熊尸的其他部位,被部落女人们踊跃动手,一百多人每人割一块,这只熊瞬间就差不多看得见骨架了。
方征吃饱了就从天窗往外看,虽然他知道子锋没可能让他们自由逃跑,但比较好奇子锋会怎么去处理尸体。
他看到子锋站在不远处的山头上,正在挖土安葬赤兆的尸首,不时回头监视洞口,眼神警惕又悲伤,看到方征时,露出个咬牙切齿的表情,又愤恨地别过头去。
方征心想,不知这家伙待会怎么折腾他,反正肯定不会让他好过。反正搞死一个人附带一头熊,自己舌头也没被割,赚了。方征回到洞穴里继续大嚼熊掌。
冥夜大长老在旁边感慨道:“禺强营的战兽和主人一起死,不多见啊。”
如果兽死在主人之前,战士们会把它原地安葬,割下它的牙齿或爪子带回王域,乞求玄鸟的祝福,制作打磨成工艺品,永远带在身边。人的寿命比兽长,绝大多数都是兽死在主人之前。但如果主人不幸先死,没有人知道兽伴会把主人的尸体带到哪里去,有人说野兽会吃掉主人的尸体,把灵魂禁锢在它的兽体中,也有人说忠心的野兽会和主人一起长眠。还有人说它们会跋涉回到野兽祖先的墓穴,把主人的尸体葬在兽骨堆成的白骨骸山中。这种野兽把人尸体带走的方式,统称为兽葬。
它们再也不会回到虞夷,回到有人类驯化的地方,继续担任其他人的兽伴了,哪怕经过祖祖辈辈的驯化,它们已经很熟悉人类。
如今是兽和人都死了,谁也带不走谁。
方征从刚才获得的种种信息里,明白当初冥夜大长老所说“禺强营的弱点”究竟是什么。赤兆的忽然狂化发疯,以及随后肌肉爆开,都像是过度类似兴奋剂的药物使用副作用。当初玄思长老说“给方征用药,直到他能杀兕”的说辞,让方征相信,存在那种药。
禺强营能训练出那么强的战士,也用了那些对身体有害的非常规手段。在这个时代,对战争机器的操纵培养,并不是讳莫如深的秘密,连有比国这种小部落都知道。想必是一种实力象征和荣誉。
方征一边大快朵颐,一边专心思考关于药物的提炼和制作,如果真的能催发人的潜能那么多,证明这个时代对药材的掌握水平并不低,为什么不把这些技术用于改变人的生活?
方征联想着子锋等人的处事方式,逐渐对社会图景有了更清晰的勾画。因为那些掌握着顶尖技术——冶炼金属、药性提炼、野兽驯养、器物制作——的阶层,并不把占据社会大部分的部落族民当“人”,只当做“牲口”般的资源来使用。
在通俗的历史意识形态划分中,夏商是奴隶社会,周朝开始进入封建社会,对早期奴隶社会的记载中,人殉和人祭比比皆是。商朝精美青铜器和残酷的万人奴葬形成鲜明对比。那么更早的上古时代,尧舜三代之治在孔子笔下美好得像桃源的仙居,究竟是怎么样的?见证了这些景象,方征觉得别说什么“民贵君轻”了,要是出来一个王,能把人看做人,估计奴隶们都要痛哭流涕感天谢地。
如果他能逃出去,方征握拳想着,他一定要活得像个人。那么他就必须掌握保护自己的方法。在这危机四伏的原始社会,一个人的力量总归是有限的,或许带上那两个长老和绩六她们会有帮助?
这念头在脑海里升起一瞬,方征就开始切实地思考对策,人多了累赘,必须都是有用的。他挨个扫过去掂量……心中都有数后,又回过头瞥着天窗外,遥望子锋的背影。
方征并不知道子锋其实没有用那些药物,凭借着天赋和训练努力变得那般强势。方征以为知道了一个很有用的信息:禺强营的战士都是短命鬼。方征冷笑着在心里想,而且狂化还会加剧症状。他要一边想办法投毒,一边想办法气死子锋,惹他各种发疯发狂,就算毒不死他,也要把他折腾耗死。到时候那些赤金制作的武器,全都带走,把这个该死小鬼的尸体丢到野外……
子锋的兽伴据说是一头豹子,还没有出现,不过没关系,畜生更是什么都不懂,投毒更方便。方征在心里勾勒着自由生活的图景和子锋各种死法,动力十足。
石穴中充满了烤熊肉的香味。还有些女人们带着晒干的薯萸,它是还未规模养殖过的山药前身,是部落里的主要口粮。
这里是南方,但她们没有掌握水稻的种植方法,靠地里挖薯萸和乌蕨等野菜过活。但方征的确记得,后世考古挖掘出的遗址中,四千年前,先民掌握过稻类的种植和储存技术。考古遗迹还留着稻谷、稻壳等痕迹。等从这里逃跑后,他要好好找一下野生谷类。
等方征把熊掌和野菜吃了个十足饱,就开始专心磨剑。剑是铜铸的,沾潮就会生绿锈,打磨干净才方便使用。
子锋这一去安葬同伴就过了几个小时,女人们靠在墙壁上三三两两开始瞌睡。方征也抓紧时间小寐,嫌她们窃窃私语吵得睡不着,就找了刚才熊震落下来的几大块石头中间凹陷处,那里刚好搭成个稳定的三角缝隙,别人看不见他,他也听不到她们声音,舒舒服服地把鹿皮缝制的包裹搁在剑上,然后枕着背包睡了。
没睡多久他感觉一片阴影压下来,朦胧间子锋也跳进这个缝隙来,压在方征身上。
那双瞳孔在黑夜中深深地凝望着方征,照出同样深邃的瞳孔。子锋的手摸索着掐住方征的脖子,猛然掐紧一下却又松开,好几次似乎要使出力气,却又没有真正下手。
“能耐得很,连熊的尸体吃光了。”子锋咬牙切齿。
方征被那断续掐的力道弄得脸色青紫,却并没有挣扎。
——子锋刚才没有杀他,之后就不会杀他。方征心中笃信,自己有用,子锋认知里很清楚,同伴死了已经不能活转了。杀了方征也无济于事。这个时代还未曾出现“复仇”的价值观。复仇是精神层面的东西,禺强营这种培养野兽般战争机器的地方,灌输的都是实用性。
但是子锋心中不断地冒出新鲜的杀意,像是裂开了一道不能填满的缝隙。这种力量驱使着他想要杀掉方征,然而理智告诉他不要杀,两股力量在子锋脑中争斗,带给他从未有过的挣扎。明明杀了他没有用,可是为什么这么痛苦,这么难受,只有杀了他才能填补心中的缝隙。
一片漆黑中,子锋抬起头凑到方征脖子边,把麻衣的贯头口扯开一点,对着方征的肩头狠狠咬了下去,既像是在宣泄着恨意的惩罚,又像是释放压力和痛苦、以惩罚的方式冲淡心中巨大的悲伤。
方征痛得倒抽一口冷气,深得渗出了血珠,子锋咬紧了没有松开。方征倔强地闭紧嘴唇以免发出痛吟,他被压紧了动弹不得,被迫承受这个惩罚般的噬咬,硬气地不发出任何声音。而且他如果要假装被毒哑,疼的声音也要模仿得像,这么痛的情况下,方征不能保证自己不出破绽。
更何况,虽然这里半封闭,那些部落的女人和长老们看不到,但是如果自己发出了声音,他们是能听到的。方征可不觉得自己有无用的羞耻心,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忍得全身颤抖,这使得子锋将他按得更紧,咬得更深。
不知过了多久,子锋终于抬头,牙齿边有点点血痕,把手伸到他的胳膊下方抱紧,头蹭到他脖子里,制住他的四肢,似乎准备和昨晚一样垫着他睡觉。
方征简直想破口大骂:他刚才言语挑拨害死了这家伙的同伴,对方也自以为逼他吃了哑药,还能拿他当抱枕。果然彻彻底底的实用主义者。
方征感觉子锋在颤抖,对方以只有他能听见的声音低问:
“你到底是谁——”
与其说在问,不如说在自语,因为方征已经“哑了”,得不到回答。子锋从来没有问过,因为他知道方征这种人不会说,问了也没用。就在那一刻,子锋忽然后悔,他应该留着这个人的声音,去亲自逼问、拷打,直到从那张带来祸害的嘴里得到不知真假的答案。然后他就可以去找寻这个人的来历、部落、同伴和亲族,在他面前杀掉他们,带给这个人相似的痛苦,让对方也感受那种滋味。而不是简单就把对方杀了,太便宜了。
只有如此做,才能稍微填补子锋心中可怕的空洞。
——你到底来自什么地方,口舌之间区区几句话,能害死禺强营强大的战士和首伴。
——你到底是什么人,你的故事究竟来自何方,什么乾隆,什么孙武,里面有一种莫测的力量,像凛冽的冬日寒风,曾让他震耳发聩清醒。
子锋后悔放任了方征,纵容他太多,一点都没有奴隶的自觉。能救人的必能杀人,老师以前说过的话怎么就大意了呢?
可是真的把方征弄哑之后,子锋第二次后悔,他还没有问过这个人的名字,却要从此时时刻刻憎恨对方。
子锋掐得纠结无比,眼神赤红,不甘地想——不过无名之辈,你怎么配,让我恨。
大家的评论我都有看,很高兴,大家讨论的正是我想让大家看到的。“三观不同又有仇到底该怎么he”这种刺激又迷人的问题我已经准备很久了。现在才十万字,慢慢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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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休息了几小时,子锋把方征拉扯起来。方征肩膀上的伤口已经结痂了。子锋从墙壁上取下刚才赤兆点燃的火把,塞到方征手里,示意他带头往洞穴深处的石道内走去,他看方征的眼神非常冷漠,似乎打定主意要物尽其用这个牺牲了同伴生命留下来的家伙。
方征肩头还在隐隐作痛,这坚定了他折腾子锋发疯的决心。他默不作声地走在前方。通道被费力地挤开过,方征认出来那是熊拍碎的。
那头熊曾经穿行在隧道中,拍击过岩壁,把里面的蓝色虫子全部都啃吃掉。方征见到墙壁上剥落蓝虫子后留下的面具灰烬轮廓,或许赤兆提前到来就是为了清理隧道。
又走过一段距离,甬道豁然变得平直,下方开始出现巨大的石块,不再是天然的山道,有了人工磨平的痕迹。方征只觉得越走越深,也越走越冷,手中的火把好几次差点被寒冷的空气吹灭。
直到方征发现前方没路了,迎面是一块巨大的石头堵在通道中间。那块大石头是黑色的,由很多裂层组成,像是层层叠叠的页岩,方征用动作示意后面跟着的女人不要往里挤,并且打手势传话。
方征一边用手去试那些页岩的硬度,出乎他意料,摸上去像是干硬的牛肉。方征将火把靠近黑色的页岩,变高的温度烧出了一股混合着焦臭的味道,那些页岩上居然渗出了一点点油?
方征心中一紧,有个惊悚的猜测。过了一会儿子锋让女人们给方征传话,不要管,烧就行了。
那不是石头。
方征用火点燃了页岩,它们就像是黑灰色的纸蝴蝶,冒出黑色的烟气和焦臭味道逐渐散开。方征心中了然,他猜得不错。这并不是石头,而是已经风干了被压实的尸体,不知为何会被染黑,又不知为何会被挤压在这狭小的通道里。如果每一片“页岩”都是一具尸体压成,那这狭小的洞窟里起码压了成百具尸体。在阴凉的甬道里被挤压出了全部水分,成为罕见的干尸堆积。但本质上还是蛋白质,所以被火一烧就烂。
而且还很新鲜。不超过一个月。
甬道里被熊钻出一些大大小小的洞口,带进来了风和水汽,但干尸还没来得及腐化。浓烟和尸臭熏得方征眼泪齐流,其他女人也是苦不堪言。他们等了很久,这层可怕的“页岩”才烧尽,露出通道后方的景象。
后面尸体散落在通道上,没有被压得那么严实,亦是被风干,但并没有多久。
方征愈发肯定了一开始的推测,子锋没有打算带这些女人去攻打战奴部落,那根本不是他的目的所在。他把一百来个女人赶到了一个充满尸体的阴森墓穴中。肯定不是做什么好事。
不行,不能坐以待毙,该下毒了。方征眼珠一转。
方征扯扯嗓子,装作吸了太多浓烟,呕吐难受的样子,弯下腰虚弱地靠在石壁上。洞壁狭窄,只容一两人通过。方征这一弯腰挡路,后面的人就无法通行了。在此起彼伏的“怎么了”“前面不走”的议论声中,方征最后等到了子锋费力地从后面挤过来。一看又是方征捣的鬼,气不打一处来,揪住他的衣服道,“你又要做什么?”
方征说不了话的样子,指了指耳鼻喉,示意非常难受走不动路。他演得逼真极了,双眼通红,咳嗽连连。下一秒似乎就要昏厥过去。
子锋又不能让他死在这里,只好从鹿皮口袋里掏药。方征重心一歪,装作不经意撞在子锋身上,让他口袋斜了。
子锋连忙兜着那些药,但有些零零碎碎的小东西掉出来,比如用来校准箭弦的十字,匕首上的铜环,射箭拉弦的大扳指……子锋正待对方征发作,一看方征都几乎昏过去,软趴趴倒在自己身上,又是气得说不出话来。
方征趁着子锋弯腰捡东西的当口,偷偷把自己早就准备好的,从小罐里取出捏在手心的两种毒.药,轻轻挑开子锋鹿皮口袋边缘的那些药罐,他很幸运,挑到第二个,就看到了和黑色毒.药颜色形状相近的药种,连忙神不知鬼不觉抖了几颗进去。还没等他找到和白色毒.药颜色相近的,子锋就捡好东西起身。方征连忙又装昏过去。
子锋撬开方征的嘴喂他吃了一点绿色草药,大概是强迫人清醒的,味道像超级辛辣的薄荷。方征装作刚刚被呛醒,然后被子锋往墓道前方推去。
“继续走。”子锋命令方征,自己则又回到了队伍末端,监视所有人。
方征一边悄悄把没用完的毒药放回包袱深处。他的准备工作已经顺利完成,等子锋什么时候吃下去,他就解放了。方征往前继续走,不多时就来到了墓道尽头。
墓穴甬道尽头有一扇闭合的石门,石门上被挖出了个人能通过的圆孔。方征心想,结合外面的尸体层来看,这不像是盗洞,而像是曾经被困在墓穴的奴隶们试图逃跑,好不容易在墓门上挖开一个洞,一堆人全部爬出来后,却被什么东西堵死在往上的甬道中,成为了压紧的干尸。
方征用不着说话,那些愈发惊恐的女人们也发现了这个事实:她们来到了一个墓里。这个信息扩散开后,后方女人们的吵嚷声愈发剧烈了,却不知队伍尾端子锋做了什么,后女人们瞬间变得安静,就像被掐住了喉咙。隔着一百来个人方征看不见,却本能心中一紧,后面有新鲜的血腥味。
那些女人们一副宁愿往墓穴更深地方钻也恨不得离子锋远些的架势,刚才有女人抱怨不愿继续往墓里走,被子锋杀鸡儆猴了。
方征心中一沉,探进火把去看前方洞口,火把照亮了墓穴中的景象:前方是一片类似殉葬坑的凹地,殉葬坑里尸体铺了一地。
方征走在殉葬坑边缘,他随意看了看,那些骨头像是被烧过,厚厚一层黑灰。这究竟是什么墓穴?
殉葬坑的前方有一个巨大的木房般建筑。
“棺椁”完备的概念要西汉才出现,在此之前的装载尸体的容器,有的仅一层,材质和体积也没有定数。大多是木材和石材。那个巨大的木房子几乎有两人之高。方征腹诽这该不会是把生前住的房子一并搬下来享受了。
方征一直走到那巨大木房子边缘,这才看清“木房子”是由几百根木头搭成,形成一个密闭立方矩形包住里面的东西。
方征想到了后世著名的“黄肠题凑”,黄肠就是柏木剥去外皮呈现出黄色,曰“黄肠”,“题”便是木头一端的意思,木头同向放置就是“凑”了。这种椁室结构包住里面的棺木,具有良好的透气性又能防腐。在汉墓里被大量使用。后世的帝王陵墓中,这种木房子式的结构更精密且有了规范。比如汉武帝死后陵墓里的黄肠题凑,要由长90厘米,高宽各10厘米的黄肠木15880根,堆叠而成。
而眼下这个木房子所用的木头就随意得多,并不是柏木剥去皮,也没有长宽的规范,仅仅是把它包严实。但无论如何,都说明了先民们懂得用木头盖椁。
直到所有女人都走进了墓穴中,子锋最后进来,推了一块只有他的力气能移动的大石头挡住了墓道入口,然后在女人们惊恐不安的视线里走了过来。
两个长老面色非常难看,刚才子锋杀了一个想逃跑的女人,而他们无法阻止。部落女人们是他们的子民,子锋说杀就杀了。眼下看子锋居然把墓室出口堵住,心中更是梗得慌,这根本不是去战奴部落的路,方征的警告得到了应验。
子锋并没有在木椁旁停留,对所有人投射一个冰冷的眼神,只有三个字:“跟着我”。
不跟也不行,出口都被堵了,后路已绝。
子锋带着她们绕过了椁室,后面竟然还有一条通道,比前方墓道稍微宽一些,墙壁上还刻着一些炭画,不知通往何处。
方征经过椁室的时候忽然听到有“蹬蹬”两声敲击,从木房子里面传出来,他头皮不由得一麻,但那声音随即又消失了,或许只是错觉。
周围墙壁上有炭画,方征匆匆一瞥。他隐约看到一幅画上是两方众多小人拿着矛、斧、戈等冷兵器在打架。除了人,两边都有很多动物参战。但无法确定到底是哪个氏族。方征想,他来到这里的短短时间,就见识到巴甸的蛇巫和虞夷的兽伴,证明这个时代的人采用动物来进行战争模并不稀奇。传说中黄帝手底下就有大臣会驭使动物。这恐怕并不是后人凭空捏造。
方征忽然听到后面的女人们传来一声可怕的尖叫,只听得一声塌陷。方征回过头,惊讶地发现那个被木头包住巨大结构后面有个缝隙,一只黑乎乎、毛茸茸的大爪从里面伸出来,却只能伸出一半。哐啷哐啷的铁链声刺耳地响起。
那些女人们惊恐地四散开,子锋也闻声而来,眉头一皱,举起大钺顺着那个缝隙捅进去,撬开了木制结构,木头散落了一地。
木结构里面锁着一个浑身黑红毛的怪东西,它像是巨大的猿,却有很长的头发。面部黑乎乎的,没有耳朵和鼻子,嗥叫起来像婴儿啼哭。它的四肢和头发都被粗大的铁链绑了起来。
它的手虚张声势地对着子锋乱抓,子锋的钺一直逼到那东西脖颈的位置,那玩意居然发出了不成调的音节,仿佛像在……说话?
方征心中一紧,他难以置信地仔细看去,那玩意,似乎……是个人?
浓重鼻腔音节听不真切,仔细看去那东西真的是个人,身上长长的毛发,也不知被锁了多久。他的面目漆黑,是受过“黥”,一种在脸上刺字涂黑的刑罚,通常给逃兵或战败者。鼻子和耳朵也被割掉了,这两种刑罚分别叫做“劓”和“刵”。
“黥”“劓”和“刵”都是属于远古的大刑,一共有五项,传闻是蚩尤制定,后来黄帝和尧舜都沿用了这套刑罚。除了在脸上刺字、割鼻子、割耳朵之外,还有两项处罚,一个叫做“大辟”,就是直接杀死,最后一个叫椓,是破坏生殖器的宫刑。方征看不清浓密毛发下面到底有没有丁丁,猜测多半被割掉了。
冥夜长老和玄思长老也十分惊异地在旁边看着,连他们也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子锋用钺抵着那个“人”,对方发出浑浊浓重的嘶吼声,听声音像是在说“杀了你”。
方征心想,被这么关着还不如死。过了这么久都不死,这也太诡异了,在殉葬坑前,每天对着坑里的白骨,这滋味可够呛。
听到挑衅,子锋却没有动手,而是把钺抽离,言简意赅道:“你不配。”
说罢子锋就招呼其他女人们继续往里面走,两个长老适时帮方征问出了疑惑,“子锋大人,这究竟是……”
子锋皱眉,道,“仆牛,是个罪人。”
冥夜大长老小心翼翼:“犯了什么罪呢?”
子锋神情有一丝复杂,不情愿地说着,语气里带着一丝困惑。“淫罪。”
仆牛受过宫刑,子锋知道这是个男人,可是听老师讲述罪行时,仆牛犯淫罪的对象也是个男人。男人怎么能对男人犯淫罪呢?这是幼小的子锋一个无法理解的童年谜题。他曾问过同僚里的长辈,对方哈哈大笑,说了句“你长大就懂了”。
子锋想,现在自己已经长大了,可为什么还是不懂呢?
“淫”这种罪,本身就让子锋觉得不可思议,拜老师教导所赐,让他从小就树立了:那种事情不值得沉迷的观念。
何况是个男人,怎么沉迷。子锋百思不得其解。不过并不妨碍他对此憎恶的心态。
——只有软弱又空虚的人会在**上沉迷,真正的勇士会把力气挥洒成战场的血。只有那些不用战斗的王族,一天到晚闲得无聊,才会需要用多余方式消耗精神和寻求刺激。
子锋的老师是如此教导他的。老师在被那个背叛的弟子暗杀之前,妻子就已经离开很多年了。老师从来没有找过女奴,过着近乎苛刻苦行的生活,这一切都无损人们对老师的尊敬,反而给予他更多赞美。
子锋一直想成为像老师那样的人,只要按命令做完陵墓里那件事,就可以决定这场战役的走势……等回到国都,也可以接任自从老师去世后,就空悬的“司威”职官了。
子锋不允许这个计划出现任何差池,可为什么还是如此不安。或许是因为赤兆被害死,自己骤然少了个强大助力?
又或者说——
子锋冷冷地扫了一眼方征,是因为多了这个“变数”?杀掉方征很简单。可他不愿这么简单杀掉方征。子锋不服输地想,他一定能完全控制住方征,让这个狡猾又不安分的奴隶完全为自己所用。一想到压制方征、叫方征俯首帖耳的画面,就让他热血沸腾。这是子锋从未有过的心态。老师说当你找到挑起你好胜心的男人时,你会知道那是什么滋味,现在子锋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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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征心中一动,他知道仆牛。在《山海经》里是有记载的……
原来如此,方征根据那寥寥几句文献,对这个墓的来源做了一番推测。
《大荒东经》载:“王亥托于有易、河伯仆牛。有易杀王亥,取仆牛。”
是说一个叫做王亥的人,把仆牛托付给叫有易和河伯。但是有易把王亥给杀了,带走了仆牛。
在后世有些名家的注释中,认为“仆牛就是驯养的耕牛”,是类似于财产纠纷杀人的事情。
但这个王亥可不是一般人,他是殷商的远祖之一,《山海经》里把他描绘为“两手操鸟,方食其头”。玄鸟是殷商神兽之一,对自然动物的崇拜,有一个从臣服到征服的过程,所以他们的远祖握着鸟吃它的头,就是这种心理的象征。王亥的“王”是他的地位,“亥”才是名字。
殷商民族的先王之一,因为一头牛被人害了,实在让人无语。所以郭璞注释的版本里,引用《竹书》记载,说殷商的王亥在有易这个地方犯了淫罪,有易的国君叫绵臣,把王亥杀了。殷商另外一个王甲微就朝河伯借兵,去讨伐有易这个地方,杀掉了有易的国君绵臣。而“仆牛即王亥所淫者”。就是说当初让王亥犯下淫罪的就是仆牛。这里的仆牛就肯定不是真的耕牛了,而是一个人的名字。
第二个版本就把普通的财产争讼,变成了国家部落之间的征伐。里面至少出现了三个部族:一个殷商先祖、一个小部落有易、一个小部落河伯。而涉及到的罪罚量刑,也包括淫人者被杀,借兵讨伐等。
方征疑惑地想,没想到记载里的“仆牛”,成为了这个样子,被锁在这种地方?就算是在郭注版本里,仆牛也只是个被淫的受害者而已,为什么变成了罪人?殷先祖王亥被杀的真相到底又是什么呢?
方征跟着往里走,他暗想,既然子锋效忠的“虞夷”就是舜臣后裔和殷商先祖那一支的混合,“王亥”“甲微”等人自然也是他们的首领……虽然按照正统朝代年表不太对得上,那些名字应该在几百年之后才出现。但就像巴甸的“山丛”和古蜀的“蚕丛”的关系,谁知道是不是部落首领起名的传统,在远古时期就存在着呢。
这条通道比刚才的要短,没走几步就又来到第二个殉葬坑,规模比前面那个更大,里面也是尸体横布,但很诡异的却是血好像被什么吸干了,高台上放置着一口巨大的石棺。石棺上有雕刻着太阳、鸟和巨大的长蛇。
后世考古发掘出的著名三星堆青铜神树,是古巴蜀重要的文物,其外形就是长蛇上托着太阳神树和神鸟。但古蜀已是几百年后的事。而且那是青铜所铸,想必与此关系不大,更像是远古泛化的图像。
方征又想到了外面结绳的三苗战场的石碑,这口棺材里装的,想必是和“王亥”“甲微”有关的商祖原始领袖。
这时,他看见子锋站定石棺前,定定看着那口石棺,手持大钺高声说着,像是在跟它对话。
“来吃血倍子”
“来吃肉浆子”
“有一座山就吃一人”
“有一百座山就吃一百人”
“山里的火啊”
“山里的神啊”
“让蛇不要靠近”
“让熊不要靠近”
“让虎不要靠近”
“山里的火啊”
“烧掉水”
“烧掉树”
“烧掉我们的敌人”
子锋只是在说话似的念,这些字眼非常简单,却有一定的韵律和神秘感。仿佛古先民围着火堆,在烟雾升腾中朝上天祭祀。也听得方征毛骨悚然,因为其中有一句提到了“有一百座山就吃一百人”,而眼下在这个洞穴大厅里的,是一百三十四人。
方征不信两个长老听不懂,他们哆嗦着吓呆了。虽然方征早就警告过他们,虞夷的合作不会那么便宜。但怎么也没想到,子锋是把他们拉来“祭山”的。
那是很标准的祭山咒文。
方征却不以为然。
这有什么用?
仅是仪式,用得着如此形式主义大费周章?
不对,依照子锋的作风,一定有实际用途。
方征只能绞尽脑汁思考,试图从《五藏山经》中寻找答案。
《五藏山经》被有些研究者认为,是先民们祭拜山神的祭文。证据在于经文中罗列了山神形态、祭祀方法等。山神多是人兽混合形态,祭祀法多是供奉谷类、肉类以及各种玉器。倒是从来没有记载过会用活人来祭山。但毕竟《山海经》成书年代已久,本就散失了篇章,流传下来的经过美化和删改也很正常。这也是它信息莫测的原因之一。每个朝代典籍都有无数种与文本无关的流变原因,后人很难看到最真实的原始文献。
不管传统究竟是什么,眼下对着那么个殉葬坑,形势都非常非常不妙。玄思长老大抵还存着最后一丝丝幻想,毕竟当时子锋还让女人们寻找武器、携带干粮和更换的衣物,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