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征心中一紧,从这个部落的围墙建筑,可以大致看出它的处境——在危险的冲突之中,围墙起到防御、警戒和夸饰作用。
这个部落,看来广为人知,又或者说,许多势力都曾经要入侵。方征在黑暗中借着绝佳的目力到处观察,远看去部落似乎坐落在一大片平台上,背靠山岩,三面都用围墙围住,下方远处传来大河的波涛声。
围墙下方都是这种战士歇息的干栏式建筑,里面一圈是农作物田地,更里面则是轮廓小一圈的居住式房屋。依然是上方住人,下方畜牧的结构。中间区域是农田和房屋交错,最中间有几栋占地很宽的高顶建筑,可能就是刚才那战士拖他们觐见到的大司长所在。房屋间的道路约有两米宽,并不够车马通行。
他默不作声地顺着房屋间的道路往最大的那栋房子走去。一路上,还有几个尚未休息的人在干栏边劳作。有男人也有女人,他们在给猪圈扫除粪便,然后堆到田地边缘。
其中一个妇女身上的衣服有花纹,她腰上还悬挂着类似黄竹的东西。方征眼神一凛,在心中大概对这个部落的人数、成分、生活、劳作方式有了判断。结合铜面具,弩.箭,还有妇人身上的装饰,对历史上的渊源,心中也大致有数——
方征带着面具不出声,他们看到方征还致意问好,方征只是点了点头。看来这位战士小队长平时也素有威严,颇受那些人尊敬。
方征就这样一路走到了平台最中间,那里矗立着最大的一座干栏式建筑,下方围栏里并没有牲畜,而是燃烧着艾草和其他草药,散发出好闻的苦味。上方房屋周围也用洁白的布匹装饰,门柱上挂着盐块和鲜花。方征一看就知道,这应该就是刚才“大司长”居所了。
深夜门口站岗的战士只有一人,而且周围房屋也没有人出来。方征走到门口时,那人拦住他,道:“给你说了多少次了,大司长病着,不能见——”
方征出手如电,瞬间扼住他的脖颈,那人立刻就翻了白眼。但方征并没有杀死他,只是让他暂时窒息昏迷过去。反正这人也会认为是方征冒充的那位小队长做的,那人白天就在门口大吵大嚷要见大司长。方征一点都没心里负担地把锅甩给对方。
方征把这个昏迷的守卫扶到下方栅栏中藏起来。走进了大司长居所大门。门是从里面用木桩匝上的,但方征从外面把它强行推开,门匝发出被压扁的刺耳声。从里面漏出来的光线证实了里面人还没有休息。但方征并不怕。
他推开了门,几支弩.箭朝自己面门射过来,方征甚至都没有躲,它们在铜面具上“砰”地弹开了。
方征静静站在门廊的阴影中,从里面传来一个怒喝声:“骨牙!你再不滚,弩.箭射的就不是面具了!”
方征不但没退后,反而继续往里走,里面果然又射过来几只弩.箭,对准的是方征的胸膛。但这个速度在方征眼里实在太慢了,他一边不紧不慢地握住了射到心口前的弩.箭,一连接下了五支,然后把它们往射来的方向甩了过去,听到了对面传来的惊呼声。
方征没有费心准头,否则至少会死一个。他暂时不想伤人加深误解。
屋子里被药草熏得烟雾缭绕。屋中间有一张巨大的沙盘和一块巨大的鳖壳。四个角燃着八只羊骨盛的火灯。三个穿着兽皮和骨甲的战士手持弩.箭,后面还站着两个穿长袍的家伙。他们刚才围在桌旁商讨,听到门口不寻常的声音,便用弩.箭防卫。
弩.箭一次只能射一发,共有五支弩,刚才都发射过一轮,现在他们又重新装填上,对准了方征,却没有再贸然射出,刚才方征全都空手接下来了。他们十分心慌。
“骨牙!你到底要做什么!”
看到方征只有一个人走进来,这些人松了口气。他们早就担心骨牙带着战士反叛,毕竟大司长已经不露面很久了。
方征终于开口,他的声音对这些人来说很陌生,立刻意识到他是假扮的,可是这种惊骇都比不上方征所说的内容——
“九黎蚩尤,曾制兵善战,威振天下。你们如今真可怜,只能躲在这荒滩乱山之间,靠着老祖宗的一点东西,苟延残喘到今天。”
那些人脸色全变了。
黄帝蚩尤之战,已经过去了很多年,除了大司长和几个巫长,连这个房间里那么核心的战士,都不曾知道,他们曾是九黎后裔。这个陌生人竟然说了出来,他究竟是什么来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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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征是从好几处地方猜测而出的。
首先是铜面具,传说九黎蚩尤“铜头”“主金”“制兵弩”,是史载最早的靓铜冶炼技术,为东方青铜文化的先声。搞不好虞夷那边制铜的办法还是九黎传过去的。当年蚩尤和黄帝分庭抗礼,战力十分强大,一部分靠的就是这些金属兵器。
其次是那个妇人,她腰上悬挂的黄竹般装饰,是一种乐器,叫做芦笙。九黎精于铜,以此作芦笙舌片。
再者是他们悬挂在门下帘布的装饰,上面有一条宽的白色花纹,又有一条细的白色花纹,一直流传到后世苗族服饰中,代表长江与黄河,下面有山峦,代表蚩尤战败后迁徙的千山万水。
这些特征都流传到了现代,反映在苗族服饰和器皿上,因此方征不难猜出是九黎蚩尤后裔,但对于那些人来说,一时间都吓得动弹不得,好半天一个穿着褚色长袍的,胸.前图案深红色的巫长用沙哑苍老的嗓音问:“你是谁,你怎么知道?”
方征这种先声夺人的办法是为了替自己争取话语权,他在这个时代已经找到了非常好用的大旗,作为某种“神授”代言人,其效果从獬廌决狱那次就可以看出了。
“我叫做方征。”方征摘下面具,露出一张年轻英俊的脸,他给自己想了个贴合的名头,“我是华族的继承人。”
华族源于华夏,却又不全是。华夏这个词,用以指代炎黄部落直到周正统世系,与周遭四夷区分。“华”在甲骨文中出现过,是圣洁的意思。仰韶陶文化中有五瓣花的图案,以“花”为图腾。“花”就是“华”的雏形,至于“夏”则毫无疑问是夏王朝。“华夏联盟”被后世用来指代炎黄世系在中原地区的统一。
但“华夏”这个词的说法,正儿八经地要到西周和春秋时期才广为流传,这时代人们很不知道“华夏”到底是什么。只知道如今北方的大国叫做“夏渚”。
方征也不知道自己穿越过去的时空究竟是《山海经》中的世界还是另一个平行时空,也不好意思占老祖宗便宜,但又带着对自身文化的认同,于是只取了一半,称自己为“华族人”。
“继承人”的说法也很有讲究,每个部族都是有些不外传的秘法,多是医术制药或者战争手段,如果再会些占卜或者和动物沟通的窍门,那就有望发展为大部族。每个族能称“继承人”的,都是很有本事的。
虽然这些人没有听过华族,但他自称“继承人”,一下子看方征的眼神都变了。
“你是怎么……”
“关在猪圈里,可不是正确对待继承人的处置。”方征环视一周,“你们大司长呢?”
今天白天,方征所冒充的这个叫骨牙的战士,曾经在门口大吵大嚷要见大司长,希望早点提审俘虏,可是这里面的人拦着他,说大司长病得很厉害。
他们脸色微妙。方征补充问:“还是说,做主的变了人?”
另一个血色长袍的巫长道:“大司长病着,你跟我们谈就好。”
“病着?”方征冷笑,指着他们背后的白色长帘:“我只闻得到死人的味道,虽然你们熏了很多药草来掩盖……”但方征的嗅觉本来就比寻常人更好。
大司长不是病着,而是已经死去。
那些人一瞬间又重新握紧了弩器,那三个战士脸上露出忌惮又悲伤的眼神。他们愤怒地咆哮,举起长戈、石矛和铜刀冲上前来,要杀死方征。
方征岂会被他们伤到,他身形灵活,屏息凝神,回想着龟甲上的第一招,简单地扎了个马步。那些人只是眼前一花,方征已经双手分别握住了长戈和石矛。剩下一个战士资历应该是这里面最老的,砍向方征面门的是一柄铜刀,方征不避不躲,迎面咬住了刀锋。刀刃只割破了他一点点嘴唇。三柄武器都动弹不得。
那三个战士大眼瞪小眼,无论怎么使力,就是无法撼动方征。他们对视一个眼神,同时撤力放开兵刃,握紧拳头朝方征砸去,本来他们动作非常快且配合默契,如果方征要松开兵器再去迎他们的招式,就会来不及。
方征更干脆地就势握紧兵器刃口反击他们,嘴里铜刀松开,脚下踢了个方向,迎面而来的战士不得不疾退才能惊险躲过飞驰的刀兵。
他们奈何不得方征,还把自己的武器赔上了。他们不得不忌惮地站在房间最远角落,警惕地听方征说话。
方征用功法快速逼出嘴唇破皮处的鲜血,以免被铜刀砍到后沾上细小的锈屑,随即道:
“谈谈吧。我对你们谁做主没有兴趣,更不认识你们大司长。今天假装被那个叫骨牙的战士绑来——”
其中一个战士猛然醒悟道:“对了,骨牙呢,你把他怎样了?”
“门口那人怎样,骨牙就怎样。一觉睡到天亮罢了。”方征道:“我还不至于和他们计较。我们在附近找东西,他听到了,就袭击我们。我倒是很好奇,九黎后裔什么时候替人守墓了?”
血袍巫沉道:“你来找姚虞帝坟做什么?”
方征笑着敲了敲桌子:“你们一直用问题来回答问题,谈起来就很困难啊。”方征悄悄把小毒片伸了一点出来,在他们面前桌上轻轻一划。蔓延的黑色瞬间腐蚀了大片桌板,哐啷垮塌在地。
非得三番五次动用威慑手段,才能建立起谈话的条件。
那几人的眼神都变了,血袍巫捡起了一片腐蚀半边的木块,方征看到他伸出了一根铜针去刺,黑色悄悄攀上铜针的尖头,让它变了些颜色,又继续往上爬。那个血袍巫赶紧连着针和木板一起丢掉。
方征见状道:“我也不是来和你们为敌的。这样吧,我们轮流提一个问题,如果不能告知,就换一个问,直到能回答。”
那几人彼此眼神交流,虽然不甘心,但连他们最精锐的战士组合都打不过方征,最后只好无奈地点了点头。
方征道:“既然是我出的主意,我就先回答你们刚才的问题,表示一点诚意。你们想知道我为什么找姚虞帝的坟。这个理由或许你们听过很多次。为了姚虞帝坟里的好东西。”
方征想的是,一个君王的陵墓,肯定不止有大羿的弓箭,还会有许多珍贵的宝物随葬。他这样说不算撒谎,就算对方有什么检测手段(他对这个时代的技术怀着警惕之心)也不会被揭穿,也没有暴露他要寻找的核心物件。
那几个人果然点头,道:“的确是很常见的理由。”
方征道:“既然如此,就换我来问。你们大司长是怎么死的?”
虽然方征也对这个部落来历感兴趣,但提问机会宝贵,他还是先从最要紧的入手。
血袍巫顿了顿,和那几人交换了一个阴沉脸色:“这个不能回答,换一个。”
方征道:“好,那问一下你们各自的身份。”方征借此也能知道这个部落的权力构成。
一个血袍巫道:“我们叫‘香尤巫’,他是奢池,我是塔莫,是治病和发种子的——”
方征忍耐着,把疑问留到下一个问题,先听他们介绍完。
“那三位战士是‘大铜牙’‘二铜牙’和‘三铜牙’。”
方征定睛一看,战士脖颈上围绕着一圈兽牙项链,相连点缀着铜珠串,大小有不同,应该是等级能力越高的人,戴的项链上兽牙越大,铜珠越多了。
轮到“大铜牙”问方征:“你的部族在什么地方?”
这几年巴甸和虞夷没有打起仗来的那片中间地带,区域特别大,方征并不担心被人找到确切位置。“在青龙岭。该我问了,刚才你们说的负责发种子是什么意思?”
“一片土地上不能一直栽一种作物。要收集好的植物的种子,丢掉坏的……”
方征一听就明白了,虽然有些惊讶,这里竟然已经进展到有意识地人工栽培选育阶段。也懂得土地农作物栽种不能单一的道理。算是个很优秀的农耕文明初期了。
轮到对方继续问方征:“你的部族有多少人?”
“两百。”方征道。
方征没有告诉他们的是,部落隐蔽得很好,没有战争威胁,作物资源丰富,且部落女人们意愿强烈,这几年有不少新生儿童出生,这是一个优秀的人口结构,发展起来会很迅速。
那些人交换了一下神色,掂量着两百人是不是有些少了。
“这个问题没有意义。”方征道,“我和你们谈,不是为了让我的族人和你们一起战斗。”他指着自己,“是我。难道每次来袭击你们的敌人也是靠人海战术吗?像虞夷和祖姜的优秀战士们数量也十分有限。”
那边几位代表着部落战斗最高水准的“铜牙”交换着不甘眼神,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我们当然知道,但是你——”他们眼神迟疑扫过地上被毒物腐蚀的板材,“你的确很强,刚才的力量和这些毒都……”
“我可不止这点能耐,”方征轻笑道,“你们人再多一点,我也不怕。”
那个治病的香尤巫有些疲惫道,“你的战斗技巧,看你接箭就知道了。但我们的事……不是一两个实力高超的战士就能解决的。”
“也对,”方征寻思着。“你们战士人数不算少。如果围墙下那一圈房子里,每个里面都有三四个,那你们这……”他凝重道:“全民皆兵?有点过头了。”
一路看过来,方征观察到这个平台区域人口容量约两千人左右,围墙下的一圈房子里战士算下来超过五百。方征又看到他们民居屋舍下方有男人也有女人在劳作,应该是农耕社会的夫妻家庭结构了。在这种自然出生率下,成年适龄男子的数量已经到了极限。
农耕社会的男子如果全部都是战士,是一种非常极端的社会结构。与原始采集狩猎公社制不同。农耕社会的家庭制度建立在男女共同抵抗风险之上,要让男人全部充作战士,就意味着生存条件非常恶劣。而本该共同承担的家庭劳作势必全部压在女人身上,造成新生孩童数目的锐减。
所以方征觉得,他们迈入农耕社会过早了一点,外围墙上那许多人头和兽头,这么恶劣的生存环境,还是靠公社制度抵抗的力度更大一些。
但如果他们之前已经进入农耕社会,自然不会倒退回原始部落制度,却被迫迁徙到这个恶劣的地方,生存境地自然一落千丈。
方征想到了他们的弩.箭和妇女身上佩戴的芦笙,问道:“你们的铜呢?造铜风炉那么大,不应该看不到。”
“三铜牙”刚开口道:“我们已经——”就被一个香尤巫急促打断,“我们并非风炉造铜,不用火。你到底想跟我们谈什么?”
方征没有拆穿他的谎言,就算是湿法炼铜,制造酸和铁也不可能没有火。他心中逐渐对这个部落的问题清晰起来,“谈一谈,你们是被什么困在这里了?”
精巧的干栏式房屋结构,对耕作的理解,武器原料的制作……这个部落如果在刚才方征被抓的那片湘竹水楣边定居发展,情况会大不一样。可是如今他们却用围墙把自己圈在山壁的一个平台上,下方是悬崖峭壁。这里土地并不肥沃,以至于他们不得不用换农作物栽培的方法来涵养;这里野生禽.兽也不好捕猎,他们不得不把空间利用到极端来养猪。
从方征被抓来看,他们并不是去不了资源丰饶的地界;从围墙上插满的尸首来看,若说起到了什么隐蔽效果意义也不大。他们就像是驻守在人人都知道的一处天险的战士,每天面对着威胁,还要负责巡视周围。方征觉得根本不可能为了什么理想誓言或祖上契约之类的理由不得不看守姚虞帝的坟墓,活都活不下去了,有几个人会遵守呢?
应该有别的缘故,他们不得不待在这里。
三个铜牙神色复杂地打量方征,两个香尤巫有些虚弱,颓然道:“诅咒啊……都是诅咒……”
“诅咒?”方征不信那些神鬼玄叨叨的东西,“说说看。”
“我们先商量一下。”他们几个交换着神色,然后几人悄声附耳商量着,虽然声音很小但方征还是听得到,不过他也只有装作没听到似的站在一旁。无非是些“告诉他吧万一他有办法”“如果会泄露就杀了他”之类的陈词滥调了。
过了一会儿,他们商量好了,由那个血色长袍的香尤巫出面,对方征道,“我们的确看守着姚虞帝的陵墓,很多人都不知道我们是九黎部族的一支后裔。只知道我们祖上和姚虞帝有过约定,在他身陨苍梧后,把部落迁移到入口。那时候我们也没有别的选择。但后来我们发现这里条件不好,想离开……却……走不掉了。”
“走不掉?”方征挑眉问。
“我们一开始搬迁到竹林的水边,那里自然条件最好。但不到一年,大家都陆续得了怪病,怎么都治不好。部落人死了一大半……我们只好又回到这里,结果大家的病真的就好了。但之后我们总是不甘心,每年都有人跑出去,可是无论跑到哪里,都会生那种病,只有回到这里才能治愈……”香尤巫眼含泪水道,“当初使者告诉我们,生生世世不能离开这里,如果离开就会被惩罚,这就是诅咒。逃不掉的诅咒。”
方征心中一紧,慢慢道:“难道你们的大司长……”
大铜牙脸色阴沉,“大司长他一辈子想破解这个诅咒,他炼了很多药,说是吃下去就可以解决诅咒。他一年前真的离开了很长一段时间,回来也没事。我们以为他成功了,他还说今年把药做出来分给所有人。可是前不久,他忽然发作那种病,没过几天就死了。他死前说……诅咒是逃不掉的。”
方征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这片土地上有什么超标的矿物元素含量,却恰好能综合这些人体内的什么毒素。他沉吟道:“给我看看你们大司长的尸体,我或许可以找到帮你们的办法。”
那几个人明显不信,然而他们死马当活马医,抱着聊胜于无的希望,叹气道:“你看吧。不过——”他们忽然对方征露出诡异的表情,“这片遭受过诅咒的土地,一旦到来,你就不能离开,如果你走,也会像他一样的死法。你只能加入我们。”
“是么?”方征笑道,“为了不留下,我可得努力帮一帮你们,毕竟你们这里实在不漂亮,比我的山谷差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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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如果帮得了我们,别说什么姚虞帝坟墓的位置了……”那个大铜牙面露不屑,“我直接带你去墓门。”
方征心中感慨,白天那个叫做骨牙的战士说要禀告觊觎帝坟的情况,这些人却没有理会,看来他们早就不想被困守在这里,不想再遵守什么祖上的约定了。那个叫骨牙的战士在他们眼里一定傻乎乎的吧。
方征道:“我要取出墓里的东西。除此之外我还要铜。”
那些人嗤笑一声,俨然是不相信方征能有什么解决办法,就敢在这里漫天要价。方征也没理会他们,掀起帘子走到后方床前。走得越近,那股尸体**的臭味就越浓烈。
床上盖满了香叶、艾草和紫苏,一张白色的幔布下方,被他们称作大司长的人冰冷地躺在那里。他看起来非常年轻,在这个时代才二十来岁。他嘴唇乌紫,从脖颈下方开始糜烂。
他浑身大部分地方都溃烂了,浓疮是暗紫色的,方征吹熄床头的一盏羊骨灯,不接触人身体的,用羊角去拨开他的嘴巴,看到牙齿的牙龈下方有大约一毫米的蓝灰色细线。
方征心中有数了,他转头又问这些人:“你们从小到大有什么一直在吃的东西吗?或者说,你们的祖上有分下来什么东西给你们吃?”
“你想说下毒吧,没有。”那个香尤巫道,“我们一开始也怀疑过,但我们这里吃的是田地里自己种的作物,肉是自己养的猪,水是自己打的井。姚虞帝逝世已经过去了六十年,如果有什么人一直给我们下毒,早就被发现了。”
方征道:“我需要一口煮热水的锅,几条织得很细密的绢布,还要你们每年都会种的作物种子、田里的土、井水里的土、猪饲料、猪骨头,还有,我的同伴还被你们关在猪圈里,你们把他放出来。对了,我们身上现在都很脏,需要先清洗,正好去看看你们的水源有没有问题。”
他吩咐得那么自然,让这些人差点无条件执行了,他们心情复杂地想:为什么这个年轻人身上有如此天然的领导气质,在那一瞬间就好像他才是这里主人似的。
大铜牙阴沉道:“你最好祈祷有点用,否则我们——”
“好了别来那一套了,我不是吓大的。”方征笑着摆手,“去准备吧。”
方征被他们领到山壁下方的河道旁,在路上他得知了他们生活平台上有四口井,都是饮用水源。部落人洗澡都是在山壁下方流动的活水里,短暂离开一段时间不会发病。他们平时出去巡逻和狩猎,只要不超过一天就不会发病,因此也不能走得很远。湘竹那边就是他们巡逻地盘的边缘了。
周围都没有人,方征猜测他们是提前做了布置,这样想着,忽然看见前方连风抱着两套部落换洗的兽皮衣服,兴高采烈地同他打招呼:
“征哥哥。你没事太好了。”
方征心中不由得一软,看到连风倒也没受伤害的模样,农耕社会还是自有其好处,起码不会拿人当口粮。
同时方征也感慨,也不知连风是心里素质良好,还是心太大,居然能一直在猪圈里睡得那么安然,据那些释放的战士们对方征说,直到他们打开栅栏的门把连风薅出来,他才醒来。
方征所不知道的是,连风是装睡的,他呼吸声调整成了和真正睡着时声相当,并且连风隐隐感觉那层壳略微不适,和方征一样推测出了这个部落环境有问题。
“先把身上洗了,一身小猪味道。”方征把衣服解开,趟入河水中。这里流动的活水不像山谷里的温泉,方征虽然不怕冷,骤然被冰水刺激到,还是打了一个哆嗦。
连风也解衣入水,倒是神色自若。方征总觉得,连风身体魁梧了一些,是长了点肉吗?
其实那是子锋壳里的身体痊愈的过程。子锋本来的身体坚瘦结实,浑身上下无一丝赘肉。被铜链弄得全身没块好肉,愈合后的身体一开始非常单薄,且在壳里笨拙不便。他花了非常多的精力,才能恢复结实一点,等他足够结实,就可以挣开壳子的束缚。
就像雏鸟一样,要足够有力量,才能啄开那层壳。
方征漫不经心斜瞥他,“你不是怕冷吗?这水受得了?”
连风立刻有些夸张地抱着手臂,牙齿打颤道:“是,是有点冷。”
方征在心里吐槽这假装也太不走心了吧,然而一瞬间连风却凑过来抱住方征,磨蹭道:“还是征哥哥身上暖和。”
方征瞬间感到和那天握住朱鸾尾巴,听连风在他耳边吹气说那句话时相似的眩晕感,他一阵剧烈咳嗽,赶紧把连风往外推几尺,连风那身骨头重得他手都酸了才推开,他板着脸警告道:“你给我适可而止。”
“征哥哥,你不喜欢别人碰你吗?”连风又露出那种小狗狗般泫然欲泣的表情,看得方征心情跌宕。
方征敲了敲他的脑袋:“你是有什么毛病,你又不喜欢男人,你到底在干什么?”
连风理直气壮地噎住了方征:“我是不喜欢男人,但我觉得征哥哥身上很暖和。”
方征简直要被他气死,下一瞬间却狐疑道:“慢着,等会儿,你怎么知道我身上暖和?”
他好像没有和连风有过什么亲密拥抱吧。
子锋内心一阵咯噔,极快反应道:“征哥哥你背过我呀。”
方征这才打消疑虑,仍然觉得哪里不对劲,板着脸教育道:“我又不是你的暖手炉,你少跟我抱来抱去的。挑了火又灭不掉——”
“什么叫暖手炉?”连风露出水面的部分一脸茫然看似无辜地问方征,水下面的部分却伸了一只手到——
方征骂了一句脏话,狠狠瞪着连风,吼道:“你他.妈住——”
“我听得懂后半句,还是可以灭的吧。”连风继续用那种人畜无害的表情望着方征。方征没有挣,事实上也不想挣。他深深喘了几口气,等待着脑海中的那阵眩晕过去,他一只手死死掐住连风的胳膊,对方的小臂动作却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
之前连风碗都端不稳,如今手怎么如此……灵活?力道好像也大了一些?
不行,再想脑袋就更炸了。
“暖手炉到底是什么?”连风锲而不舍地问。
“就是……一种……”方征几次深深喘气,试图把奇怪的声音逼回咽喉里,终于聚拢了被揉成蛋黄般的思绪,努力使自己声音自然,“……小的……热的……取暖……”
连风别有所指:“和这个很像?”
“不是……你他.妈……”方征有气无力地,连骂人都骂不利索。他在想上辈子自己到底造了什么孽,招惹了这个小家伙。打又打不得,骂也没有用,自己还在他手里直哆嗦。
太滑了,方征拳眼捏了好久才攒足力气推开连风,他作出凶狠瞪眼的表情:“不是来真的,离我远点。我没心情跟你玩什么过家家的小孩子把戏。你再也不许——”他说不出那个词,反正对方也懂的。
连风那一瞬间神色一动,张口喉咙动了动,最后道“……征哥哥,你怎么知道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方征哼了一声,冷冷道:“如果是真的,我会知道。”
连风眼神黯了黯,水里捏紧了拳头,直到盥洗完毕都没说话,之后也一直沉默乖巧地跟在方征身边,似乎刚才亲近起到反效果的举动,让他重新认真思考起和方征的距离。
子锋心情复杂地望着方征背影,他想报复方征,使小动作做这些让方征凌乱慌张的事情,朱鸾那次也是,子锋心里想的是,和征哥哥在一起,吃你的肉,喝你的血,故意只说了前半句出来……
他刚才给方征……是因为,那次方征在检查他骨头时,对连风做的事情,就算隔着一层软骨壳,依然让他浑身颤栗,起鸡皮疙瘩,像过电似的。非常陌生的感觉,心慌得厉害。
所以当然不是什么好事情,他就以牙还牙罢了。
子锋说服了自己,心安理得地重温着对方征的恨意,觉得在自保的情况下,能最大限度地每刺激一下方征,又不至于招惹到让方征掐死自己,实在太聪明了。
方征也不理会他,暗暗发誓下次再也不能纵容这个小东西了,瞧刚才都放肆到什么程度了,等有时间一定要好好教一下连风,自己和连风待在一起只是找点简单陪伴的感觉,连风是原始时代的人不懂规矩,方征难道由着他界限不清么?
自己只是想“养孩子”而已,他严厉地告诫,驱散了脑海中浆糊般的余韵。
部落的铜牙把方征要的东西找齐,方征本来想在外面检查,但是在几个巫长和铜牙们不愿意“破坏安定”的要求下,方征不得不再次进入用香料遮盖住尸臭味的房间里。
方征用热水洗干净白色绢布,盛放在火烧的小块猪骨头下方,燃烧的猪骨冒出磷火,渣滓是落下是黑色的。
猪骨头里富含磷,但那么黑,说明被污染了。
方征又把种子如法炮制了几颗,沉淀是黑褐色的。
估计有金属矿物和硫的沉淀。
那个死者大司长的蓝黑色牙龈线,是汞中毒。
这个部落的作物,除了常规的稻作和粟外,还有大量的野菜野草培育,比如奶蓟草、苦辛、山苣……
方征心中已经一清二楚,他重新召集血袍巫长和三位铜牙,对他们道:“我基本知道你们的诅咒是怎么回事了。在此之前,我要最后确认一个问题。”
方征指着地下,“姚虞帝的坟墓,或者至少说墓道,或某块坟墓结构,是不是在这个平台下面?”
那几个人都脸色一变,空气凝滞了。
方征皱眉道:“这个问题很重要,我希望你们能如实回答我。”
最后那个香尤巫不情愿道:“是……”
方征心想,果然和猜测的一致,坟墓的建造、会使用大量的矿石炼制的金属,譬如汞就是水银,可以用来做长明灯,又譬如硫化物会在陪葬的器皿上产生,更不要说埋在地下的物件,有多少腐烂的细菌杂质滋生。更甚,还有些庞大的墓葬,会豢养毒虫猛兽看守(方征觉得根据这个时代人们对动物的驯养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