叹了口气,但不吃也不行。
“权宜之计。”方征道,“吃一两顿不会有什么事。”
就算是超标的重金属沉淀,也要天长日久才会积累到一定量。眼下填饱肚子是最关键的。
而且就目前来说,还没看到很大型的墓葬结构,人工痕迹很浅,污染不会严重。
吃饱后,方征收集了一些残存有活性的蛛丝,绑在一条蜘蛛腿上,作成一个囊状,塞了很多那种退化后低配版的“萤”进去,就变成了一个小小的“灯”。
“萤光是冷光源,等危急的时候再用火。”方征提着那盏“蛛灯”说。
有了光源照明,他们探索洞穴更有效率。蜿蜒的小溪像是一条线,把一个个洞穴珍珠似的串联起来,水中每隔几十米一直有玉石柱。方征猜测他们还在墓葬很外围的地方,顶多相当于后世的“神道”区域。雪白色的吸血蜘蛛似乎是那片小小生态区的食物链顶端。等方征走到下一个区域时,情况又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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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在蛛网密布的地穴里花了很长的时间来找沿河道路。河流只有一个流向,但到处是石柱、石幔,把陆地隔得支离破碎。并且很多原本能通行的地方都被又黏又滑的蛛网粘得牢实。他们不得不用铜剑戳穿砍破才能知道后面的道路是否是通的。
方征在找寻道路过程中,愈发证实了一些推测。
首先,这里气温很低,离地面很远。只有河道里的玉柱和穹顶上偶尔的小型钟乳石垂下的雕像证明有过人工痕迹,也已被各种非光合作用的藻菌占据。.
这也愈发让方征确定,六十年来,这个地下世界从未再次对人敞开过。就算当初舜修墓时,多半也只是当做通道。毕竟舜“累到身陨”,在记载中是一位简朴的帝王。九黎后裔也说当时没看到多少人。
恐怕当时,也没人像方征这般到处探勘。
这尚是它第一次,在人类面前露出它野性又未经驯服的面目。这个封闭的地下世界已经不知存在了多久,许多生物的进化规律和陆地上完全不一样了。虽然不见光,生存的竞争依然残酷激烈。
方征发现,这里生物最明显的特点,是兼具植物性和动物性,譬如一种悬挂在水边,仿佛水生猪笼草般的暗蓝物种,既有基本植物的根茎叶,也有一个可以捕捉小虫子的“笼”。
又比如一种长着根须的鱼,游动的范围不超过它的根系;又比如一种会开花的水母;甚至有一种方征以为是石头的,坐上去才发现是一只地懒,它的爪子和躯干都粗糙似树皮,也不知是太懒了还是沉睡时间太长,一半身体长在山里,方征赶紧跳开,它也动不得。真难想象平日如何生活。
方征在石壁上发现了水位变高的痕迹,很新鲜,几十年间。想必和大禹治水相关。这里也曾经受洪水影响,否则生物层级估计更复杂。此外,方征还在岩层边缘找到了类似化石骨骼的形状,但没有工具无法挖出。
一个令方征疑惑的问题在于:不管小到浮游生物,还是埋在石堆里的地懒,又或是食物链其他层级动植物,如果不靠光合作用,所需要的热能是从哪里来?想必是地热。居然也能产生氧气,含氧量还如此充足,真是不可思议。
玉柱都立在溪流中央,方征重新去摸了柱身,却没有可以开启的凹槽,只有些凹凸不平的刻痕。方征把那些痕迹写给连风看,连风说那是姚虞帝的“训示”。虞朝很多老人都会念诵。
比如一根柱子上刻的是:万物都有它们的用场,让它们各自得到适宜的环境。
这话讲得很有道理,但并没有被记录下来,方征合理推测这就是所谓上古贤书《三坟》《五典》等的原始材料了,如果养父能亲眼看到该有多好……
中间有根特别粗的玉柱,上面刻了许许多多字,连风把它翻译给方征,通俗来说,就是虞舜帝君的“愿望”。
——愿四时节制、五行调和;愿草木得到滋润,金石得到发用;愿飞禽走兽健壮肥大,愿麋鹿刍牛得到生养;愿父亲没有丧子的忧愁;兄长也没有失弟的悲哀;愿孩童不会成为孤儿,妇人不会做寡妇;愿虹霓不会出现,妖星也不会运行。
方征心中感动,第一次觉得上古三代的桃源并非是空话,真有这样的帝君,才配得起“山海大国”,配得起父亲对这个时代的寄望。
“姚虞帝是个好君王。你除了必须拿的那张弓,其他什么都不要带走。”方征对连风这样说道。
连风咬着嘴唇,脸色露出一丝迷惘,第一次对人吐露出毒汁般盘旋在脑海里的念头:
“可是,征哥哥,你说过,再伟大的人,建立了再多功勋,在上位者眼中,依然只是工具。当年羿君奉姚虞帝命去除十害,九死一生……也是工具吗?姚虞帝真的是个圣君吗?”
子锋在被虞夷抛弃后,精神力量消沉了很久,他不再相信从前上位者称颂的一切。
方征从那根石柱上刻的训示,和史料文献记载虞舜作为儒家文化中带领开启民智的圣君来看,自然要扭转连风偏激的想法,道:“当然,姚虞帝是人人都称赞的贤君。”方征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他那么辛苦。心为天下尽其血,神为四海散其形……”
一出口方征自个也愣了,他居然还背得。
子锋听懵了,“征哥哥,你怎么知道姚虞帝很辛苦啊?后面那两句话又是谁说的。”
方征无奈地想,这没法告诉连风啊。
那两句话是康熙说的,封建王朝最后余晖中难得的贤君,对上古时代最初寰纳中原的君王,跨越漫长时空的评价,写在康熙晚年的遗诏中。养父曾经给方征说过。
“这是另一个圣君说的。”方征斟酌着措辞。
“我怎么没听说过?”连风锲而不舍地追问。
方征道:“这个世界这么大,你们星祭者也不一定知道所有的事。”
如果是圣君,应该人人都知道啊。子锋心中第一次有了个荒谬的念头:方征所说的,真的是“这个世界”的东西吗?
方征没注意连风的疑惑,他愣愣在水中看着自己的倒影,少时尤为叛逆,只觉得圣人贤君全都是伪君子、做作、漂亮话一点用都没有,却不得不填鸭式的背,都快吐了。今日却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当时曾轻蔑怀疑的东西,还用来说服别人……
“心为天下尽其血,神为四海散其形。帝王没有休息的地方,也没有后退、躲藏的地方。唯鞠躬尽瘁而已。有人真的是这样做,方能青史留名。”当时养父看出了方征的不信服,开解道,“等你再长大一点,就知道了。”
方征心头感慨万千,伸手想去碰水中的影像。
……我还有机会做一个您期待的人吗?
……我不知道。
方征觉得自己变了,他没法准确认识到底是什么,只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地方似乎填了点东西进去。
子锋心中那股冰冷的黑色潜流也被驱散了些许,他愣愣思索着方征的话,心里发疼地想到老师所说“再也没有那样的圣君了”……他竟然在愤怒中一并否认了,消沉了那么久。怀疑三代贤君,怀疑勇士的荣耀,就差没怀疑老师是个小人了。若不是方征及时说那些话,他恐怕要一直消沉下去,怀疑得越来越深。
子锋的老师,正是大羿。
斩除“十害”的英雄大羿,在守护虞朝五十年后,迎来的却是分疆裂图,只能苍发之年再持战弓,加入看上去更“符合”贤君理想某一方……却发现五十步笑百步,再也没有尧舜禹那样的帝君了。大羿放下了弓,辞去了大司威,却在这时候遭到了另一方派来的,他的大弟子的追杀。不是不敢应战年轻力壮的人,只是这样的日子,赢了又怎样,输了又怎样?永远没个尽头,看不到任何意义。
在大羿生命的最后时光,收养了一个很小的男孩子,天赋和头脑都还不错,就是兽性太重,于是他也以垂暮之人额外的慈悲和柔软,教了他很多宝贵的东西……当时或许不懂,但都让他小脑袋记熟,日后终有用途。
子锋心中一酸,他差一点就抛弃了,最宝贵的东西。
他心中又悲又软,本能地靠过去搂住方征,把头埋在对方怀里,想汲取一点温暖。方征正处于怔忪中,心神极为不稳定,竟然没反应过来就被他搂了个结实,犹豫之下伸手回揽住连风。
身躯接触所带来的暖意会给人带来错觉,两人在那一瞬间极为软弱地互相拥抱,就像两只肚腹贴在一起的刺猬,他们后背所有的尖刺和冰冷对着世界,柔软容易受伤的部位靠在一起。
“征哥哥。”连风声音有些哽咽,“你真好。”
“你在哭什么。”方征鼻音也有些浓重。
连风在他怀里蹭着摇了摇头,方征只觉得怀里像是抱了一只毛发蓬松的大狗,他们彼此都没有再说话,沉默地维持着这个亲近的姿势,渐渐平复了心情。方征不可思议地想,明明连风才是主动索取拥抱的那个,但他自己却也似乎获得了治愈,积蓄了重新上路的能量,心底还涌现出一丝难得的温柔。
“你也很好。”方征摸了摸他的头。
连风被夸奖后非常开心,两眼亮晶晶的。他觉得离方征近了一些。
他们继续往前走去,方征终于看到了稍微大一些的动物雕像,它们立在河道两边,盖满灰色和暗蓝色的植物,有些已经断裂,雕像都是野兽拟人的模样,长着动物的头和人的身子,手持不同器具。
石像约有方征一半,并不算高,胜在造型威风凛凛。方征认出了蛇头、熊头、鹿头、山羊头和猴子头、还有不好确认的怪兽头。它们持的有戈、矛、斧、凿、锥、镰等大型冷兵器,也有耜、鱼镖、投掷的石球等生活用具。
“为什么要把石雕建在河流两岸?”方征仔细观看,石雕上面倒是没有刻字,造型也是反映当时人的生活加上图腾崇拜的想象。
连风道:“因为人的灵魂要从水里走吧。传说最早的时候,人就是从水里来的。”
方征为这朴素却精确的说法吃了一惊,后世的人有了生物进化知识和地质变迁知识才推测出生命最早起源于海中。然而远古时代的人虽然没有这种科学发现,却有着近乎直觉般准确的认知。
“所以玉柱也修在溪流里……”上面刻着姚虞帝的训示,一个灵魂边走这一路边回顾着一生的心得。看得出洞顶有涨水线,在大洪水时这里恐怕被完全淹没过,但玉在水中越被冲刷越是透亮璀璨。经年历久而弥新。
不过,方征也开始渐渐产生一个疑问:迄今为止,都没有看见大规模的金属使用痕迹。上面那些人是怎么重金属中毒生病的?
忽然间石窟上方响起嗡鸣之声,再往前走,方征发现溪流最终流出了一个稍大的洞窟,洞穴变得更宽,顺着流水从洞窟游出去。上岸后来到了一片相当宽阔的地下区域。甚至有“天空”,是深紫色的,仔细看去是那些通过地热产生氧气的植物藤。同时上空还噼里啪啦放射着一些电火花,随即方征意识到,是天然的磁场,和空气中一些离子的反应。
磁场影响了身体内的“方向感”。小溪也在这片区域化作无数细流,罗网般交织在地面。兼有指引功能的玉柱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很多残缺的木结构,被大洪水冲得七零八落。
方征不得不承认,走了一会儿,他就在这暗紫红色的“天幕”和满目密集罗织的水流泽地间,被缺失的方向感和紊乱的磁场弄迷路了。
连风走路却反而轻盈了不少。也不知是不是天然磁场对连风那身奇怪的骨骼有作用,连风看上去精神都焕发了。这里恢复速度超乎他的预期。
忽然方征灵机一动,掏出背包铜面具摘下来的尖头,虽然上面没有写南北极,但里面含些铁或镍粉,就是个简陋的磁铁了。虽然在磁场中没法用来指路,但是能顺着它们被吸的方向找到磁石。
尖头被牢牢吸在了地面上,方征心想怪不得背包似增重了,他们踩着的土地蕴含大量天然磁铁矿,这一片都是。
忽然间方征感觉地在晃动,震耳欲聋的声音在耳边打雷,差点没把方征耳朵震碎。那应该就是方征他们在上面平台时,听到下面隐隐轰隆声音的来源。近距离听,就像有人在一个大盆里敲锣,这片环形的磁矿区就是那个盆。而中央声音的来源——
方征见过这个时代许多体量骇人的动物,这是第一次为那东西的体积发愁。
它不大,恰恰相反,对比起释放那么大的雷声,它小得太可怕了,见过了那么多庞然大物之后,方征反而更觉得心惊。
一个庞然骇物发出巨响是正常的,但这么小的东西,发声器官撑死了有它身体大小,居然声音也能那么响?
那玩意大小像只鸡或猫,长着猪耳朵,浑身披着紫色长毛,有六只脚。
方征开始紧张回忆对比,这又是《山海经》里的什么怪东西?
根据《淮南子》译文改编(陈广忠、中华书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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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征推测,这要么是《山海经》里称为茈鼠的物种,下面有六只脚,被人们当做干旱的象征;另一种可能就是被称为“狪狪”的怪兽。它外形类鸡或猫,有猪耳朵,能发出响亮叫声,传说它肚子里藏着一颗宝珠。
方征问连风:“这小不点玩意?你认得吗?”
连风凝重道:“那是狪,吃蛇的,非常厉害。”
方征想到了后世也有种能吃蛇的小动物,叫做獾。獾的个头虽小,却是不折不扣的的凶残杀手,能斗赢体积比它大很多蛇,它不会中毒。
或许“狪”就是一种远古獾类。不过它怎么会有六只脚。而且方征惊异地发现它周侧在冒着滋滋火花,毛发直耸。他百思不得其解。
忽然间不知从哪飞下来一个浑身发白四脚着地的东西,像是巨大的白猩猩,朝着那只小狪扑去,方征肉眼真切地看到,就在那白猩猩抓到小狪的瞬间,从小狪的爪尖处伸出一条紫色的小蛇,随即“啪”变成一条紫色的巨鞭闪电,瞬间就把比它身体大几百倍的巨白猩给电焦了。空气中传来滋滋作响的烧糊味道。
方征目瞪口呆,如果没有认错,那“紫蛇”是天然磁场产生的电火花,人身上经常会有静电,但一般很轻微。这只小狪身体竟然能释放强度恐怖至斯的生物电。生物电致死在大自然中有很多先例,水中的电鳗就是以此捕鱼。但是刚才方征所见的“紫蛇”威力,可媲美强力电击棍也不为过。
方征他们离小狪还有几十米,方征注意到这种小生物爆发力尤其强,一下子可以纵跃一米远,要是突然发难,必须保持一个安全距离。
那只狪并没有继续用生物电来攻击方征他们,而是又回到刚才的磁铁矿区,盘着大尾巴蜷缩在石头上。方征若有所思地观察着,发现以那只狪为中心,它所在的区域,正是天然磁矿最丰富的区域。
方征想起地下传来的轰隆声,不由得猜测,磁石在地质作用中有时会不稳定,造成火山、地震等爆发。难道是这一片磁矿区位置,偶尔影响到山体的变动,山石崩催、岩盘开裂,声音在封闭地穴中格外响亮,这里前宽后窄,正是个天然的喇叭口。
方征心中一凛,他一直没有找到獬廌进山谷的通道。眼下忽然被启发,山谷当年也是火山地震带附近,难道自己山谷附近也有个巨大的磁矿区干扰?恰好裂了一条缝让那动物进来,又剧烈变动回去了?这种速度在普通地质周期无法实现,但是如果有了磁矿区干扰……
如果能把这只小狪带回去就好了,说不定他就能解开獬廌进谷的谜团。
可是现在别说捕捉了,前方漂浮着焦臭味道的道路,能不能走过去都是未知数。虽然方征也可以绕行,但这片磁矿区非常大,无论如何都会入侵它的“领地”。
方征先试探了一下,他远远伸出铜剑,去触碰那只巨白猩猩的尸体,小狪并没有阻止,懒洋洋躺在高处,看来这并不是它的储备粮。
把那头被电死的巨白猿薅过来后,方征倒吸一口冷气——这不是猿猴,浑身也不是长白毛。而是雪白的皮肤,在这洞穴中,也不知多久没见过天日……
那像是一种介于远古猿进化到人之间的生物,又或许是尼特安人或智人某阶段的低等分支。方征猜测,他们不知何故躲入深渊地下,经年累月的进化(或说退化),成了浑身发白,眼睛几乎退化,鼻子和耳朵都很大,身材狭小。四肢着地,手似爪的东西。
方征不知道该叫“他”还是“它”,连风却惊讶道:“征哥哥,这是玉民人。居然还剩一只,我以为都被吃光了呢。”
“吃,吃光?”方征心中惊恐,是他想象的人吃人吗?
连风道:“这种玉民人,浑身雪白,每次被抓到就当礼物送给国君。说这些玉民人不老不死,而且不吃五谷,只吃玉为食。如果能吃掉这些玉民人的肉,就可以活几千岁了。”
方征一凛,想到《山海经》中有种“白民人”,说不定就是这种东西。
据记载:白民国,人白如玉。国中无五谷,惟食玉,人有活千岁者。这本该被和神仙联系在一起的描述,居然最后被人吃光了。
事实上,从烧焦的皮肉来看,这东西似乎也没有什么超自然能力,死得透透的,怎么可能活几千岁。
“这些玉民人一直就是这样的?”方征问。
“听说几百年前,他们有个国君,但后来打了败仗之后逃进很深的山洞里,无论他属下怎么在外面烧和熏,都没能让他出去。所以玉民人一般是在洞窟深处抓到,谁也不知道他们住在哪里。也不知道他们靠什么为生,再加上他们皮肤的颜色,就渐渐传他们不老不死只吃玉了。”
“有国君?”方征匪夷所思瞪着脚下那团四肢着地的巨猩猩尸体,“那他们也退化得太严重了……”
这东西已经完全失去了人的智力,变得像真正的猩猩似的。
简直是从人又变回动物的天壤之别。大自然花了几百万年时间让他们迈出了直立行走的一步,逃进地下洞窟不到几百年时间,就从直立倒退为爬行。
但自然法则就是如此,一旦逃离进化竞争的战场,最后绝不可能胜出。一个转身,落后的就是几百万年。
方征心中更督促自己无论多辛苦都要强大起来,才能不至于战败后被追到无路可退……退化成动物的结果实在太残酷了。这样想着,他又重新远远打量着那只小狪,人在干燥的冬天也经常会产生静电,电流大小因人和环境而异,有人的静电电压可高达10万伏,电死人在理论上是可能的。不过那样的人太罕见。
小狪的皮毛干燥、光滑,身处磁场矿区,在变动姿势间,释放出超高的电压,在理论也做得到,而且在受惊或紧张时尤其产生得剧烈。方征定了定神,千万不要现在又刺激它。他用铜剑剖开这只烧焦的玉民人,倒不是为了吃,他只想知道那么多势力追捧的“不吃粮食只吃玉”的物种胃里到底是什么东西。
方征意料之中地发现,它的胃里残渣也就是普通的果子。除此之外,这东西还长了很多白色的结石。中医常用牛黄入药,那就是牛的结石。长在猴身上叫猴枣,长在狗身上叫狗宝,反正结石这东西只要不长在人身上,就是入药的好东西。
方征猜测之前要吃玉民的那些人,把它煮融或者烧化后,把烧不化的白色结石当成了玉精,衍出了吃了可以成仙的谣言。甚至传出“黄帝食玉成仙”一类的神话。
“人的身体里不会长玉的。”方征把白色结石摊在手心上给连风看,“这是生病的东西。不是玉,千万别乱吃。”就算是玉也不能乱吃。玉说到底是一种石英,属于泥石,人身体是无法消化的。
子锋点头,他记得从前在禹强营,那些必须依靠药石维持力量的前辈间,就流传着“食玉”的说法。后来他们都死了。
“这附近怎么看不到帝坟其他痕迹了?”除了那些被洪水遗迹冲掉的木料结构,人工痕迹依然寥寥,不是该越来越接近中心么?亦或舜太节俭了,坟墓主体只用木料建造,被大洪水一冲就什么都没了?
平台上部族的重金属污染又从何而来呢?
方征又想起了《山海经》的记载:苍梧之山,帝舜葬于阳,帝丹朱葬于阴。
山之阳是南面,山之阴是北面。只是范围虚指,当时写下《山海经》的人,不会真正到过帝坟中。而在这磁场失控的地下深渊中,方征觉得,这座山很可能经历过许多次地质运动,里面安葬的舜和丹朱的坟,未必在原来位置。
附近又传出了巨大的轰隆声,方征耳朵再一次快要被震聋。小狪爬到磁矿区最中间,方征清楚地看到它又释放出紫蛇闪电般的电压。方征心中一凛:难道,这片磁矿区就像是蝴蝶效应的终端,每当小狪在这里释放出电压时,相应地就会影响磁石,而磁石们就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影响附近地质运动?从而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方征心中讶异:那可不得了,这小狪居然没把苍梧之渊弄塌?
“征哥哥,它在那个地方的动作间隔有规律。”连风提醒方征,“我猜它祖上曾经被驯养过,后代把这种习性保留下来了。”
动物不会主动做与天性毫无关系的事情,连风果然很懂动物。方征点头,同时进一步推测,被它格外关照的区域,说不定就是解开谜团的关键。
他们无从得知磁矿在地层中的走势,自然不会知道被小狪的“蝴蝶爪”影响到的地质变化,究竟发生在何处。他们悄悄绕过聚精会神的小狪,顺着那方向没走多远,就幸运地看到了答案。
同时方征也明白了这片墓葬的金属污染从哪里来。
前面是一个巨大的棺群方阵,密密麻麻,一眼望过去足够数百只青绿色的铜棺。
这么多金属棺材,离磁场又那么近,重金属的辐射污染被放大数倍,污染不亚于放射性元素,像生活在个核泄漏地区似的。
青色是亮铜被氧化的结果,这些铜棺半埋在土里,仿佛挖坑的人埋到一半就跑了。附近有流水,它们生锈很久了。
这些“棺材”也不是后世规整的木头矩形,很像是半颗空心树干,然后把人的尸体塞在里面。这本来是最简单的远古丧葬形式,然而从人到棺都似被铜汁从头到脚浇下,成为了一个半圆形的模具形状。他们被包在了“铜衣”里。
一个个扭曲诡异的造型,靠近立刻闻到的难受挥发味道,都让方征愈发笃定了它们就是重金属污染的元凶。这些是什么人,难道是给舜殉葬的?
连风指着其中一个模具,那是一个人侧躺在中空树干里,被浇铜水的时候手正往外扒拉似乎想逃,他的手呈现握形。连风道:“征哥哥,那是士兵想要拿武器的姿势。”
所以不是殉葬的奴隶?而是落败后的士兵?他们隶属何方?为什么要给他们浇铜?这磁矿区是天然形成,还是有人掌握了磁石相关的技术故意设成这样的呢?
正想着,轰隆隆的声音又出现了,方征简直觉得脑袋要爆炸了。他这才听清楚,那声音之所以刺耳,是因为有土石和金属摩擦的刮声。铜棺所在的区域中间隐隐有什么东西要顶出来,但是周围的地面却松软沉陷了一些。就像有两股力量操纵着数量众多的铜棺,一方想把它们彻底压到土里去,一方则想要把金属棺材完全弄出地面。它们的角逐造成了棺材半埋在薄土中的景象。
小狪对着磁矿区放“紫电”,造成了磁矿石的移动,很可能就会使土层沉降。它反复做这件事情,到底是要把铜棺抬起来,还是要把它压下去?
不管它是做什么,这里有两股彼此矛盾的力量以铜棺来角力,这铜棺下面一定大有问题。
方征很快数了数,共有九十九个铜棺,挨得很挤,多年来的土地沉降和石块崩催,又有水,土质又疏松,地面支离破碎。方征担心不止地面,连附近地底都是早已成为蜂窝煤的孔洞了。
方征想到之前的推测,对连风道:“你说,这些人有没有可能是丹朱的士兵?”
连风道:“他的陵墓,是战败身亡后,姚虞帝为他修建的。为什么要把这些人埋在这里?”他神情复杂,“下面到底是什么东西……”
方征也明显感觉到,那些青铜模具下面有个东西一直在往上顶,但却有沉重的土块和石层压在上面,并且一次次地剧烈施压。方征不由得心中紧张,他本能觉得,不能让那个东西出来,如果真的拦不住,至少要明白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可是他们毫无头绪,连风也根本没听过墓里到底有什么。舜一个人进入了陵墓,在此之前他只留下一块龟甲,上面写着很多东西,然后把那只大龟放进了河里……
说到龟甲……方征眼中一亮,他也曾经挖出来一块残破的龟甲,上面的文字他看不懂,但方征把它蚯蚓似歪歪扭扭的形状全都记在了脑海里。
这是方征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被迫养成的习惯。就算不懂的,都先记下来。一开始是为了养父需要查阅很多文献,他不想看到养父弄不清某个观点或数据,无法进行下去的黯然面孔。于是方征很艰难地统统背下来。考古学涉猎诸多:化学、生物、物理、地理、天文、金石、建筑……他根本看不懂,但能背就背下来。养父还说:迟早有一天,这些东西会成为他的宝藏。
时光深处的宝藏。
所以方征有良好的背诵习惯和不俗的记忆力。龟甲上的东西虽然看不懂,但方征凭感觉知道这个东西肯定不一般,所以把那些蚯蚓似的东西记了下来。
龟甲也是连风要找的东西,连风说他认得上面的字。如果解读了,是不是会对眼前迷惑的景象有所了解?能避免更大的危险?
方征心中犹豫,龟甲事关重大,他真的可以完全相信连风吗?
方征盯着他的眼睛,忽然扳过连风定定看他,眼神极为锐利严肃,“连风,你要答应我。你不会背叛我,永远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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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风不知道方征为什么忽然要他承诺这个,吓了一大跳,心中紧张得怦怦直跳,喉咙动了动,声音有些喑哑道:“我……我当然不会背叛征哥哥。”
方征眼神凝重:“我也不喜欢被欺骗的滋味。”
连风那一瞬间还以为被方征看穿,魂都飞都没了。心有余悸地发现方征好像只是说说标准——
“不欺骗、不出卖、不要做伤害我的事情。连风,你做得到吗?”
“我,”子锋心中怦怦直跳,他现在就一直在欺骗方征,等恢复身份后第一条就死了。可是他更不敢在此刻吐露实情,那将死得更快。他当然也不想永远带着这个笨拙的壳子,“我……”
“罢了。”方征摇头道,“这些东西也不是靠嘴上说了就管用。”但是连风一瞬间的迟疑还是让方征心中有些黯然。眼下身处危地,还是要靠龟甲上的信息来脱难。他只不过试探一下连风,却是这样的结果。
“我绝不会伤害你,征哥哥!”连风忽然大声说道,他不能让心中微弱的柔光熄灭,他为此显得激动和嘴拙,“征哥哥,我的确有一些秘密,现在不能告诉你,如果我骗了你,征哥哥,也不是为了伤害你……”
虽然他曾经想过报复之后的手段,也纠结方征还和他有仇。可是他如今已经一点都不想伤到方征了。子锋不知道该如何安放心中对牺牲同伴的愧疚,只要一想到方征受伤的样子,他的心就痛得像被一只巨掌揉皱。
……我居然拥有了这样的感情?子锋茫然地想,不知该哭还是笑。
我绝不会背叛你,虽然现在……要骗一下你。
方征挑眉,一般这样说的人,基本上都已经骗过人了。他并不为此感到特别惊讶,只是有一丝细小的难过,点头道:“那我就等着你想说那些小秘密的一天。”
方征回应并不严厉,但那淡淡的失望却像一根尖刺扎入子锋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