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锋心中从未有过如此的慌乱和茫然。他愈发喘不过气——非常怕被方征发现身份。为此日夜渴求的恢复身体变成了一把折磨他的双刃剑,他既想赶紧做回自己,又厌恶做回自己后方征将不会原谅他。
——我为什么那么在意他的看法和垂怜?子锋痛苦地在心中厉斥清醒:那是假的,那是建立在“连风”这个假装出来的人身上的。一旦我坦白了身份,他就会憎恨我,抛弃我、打杀我……
他打不赢我,子锋脑海中的一个小人发狠道。我可以绑住他,报复他,上了他,做我想做的事情。
可是他再也不会怜惜我,关心我了。子锋心里另一个小人沮丧地说。
这种东西对你来说有什么用,都是软弱的感情,你不需要。子锋心里第一个小人挥舞着大钺。
那是我以为不会有,也从来没体会过的东西。子锋心里另一个小人反驳着。
可笑,你以为他真的在对你好,他不过彰显他的能耐,满足他的心情需求,你在他眼里就跟养的动物没区别!
可是,我被对待得很好,与他到底因什么这样做,并没有关系。
你醒醒吧。难道你愿意一辈子带着假面具过活,永远是那个弱小笨拙的身躯?
不,我既要变回去,也要他。我就是要他。
你会伤害他,他不知道你到底是个什么怪物。你根本控制不住。
我不会伤他,绝不会。
方征丝毫不知子锋心中的纠结,眼下危急关头,无论试探结果如何,他都需要告诉连风龟甲的事情。试探只不过是等出去后,作为他评判连风可信度的参考罢了。
“我知道可能与此有关的东西。”方征字斟句酌对连风吐露了这个他本来准备隐藏的巨大秘密之一,“我挖出过残破的大龟甲,上面有字,我看不懂,但是……”
但是连风说过,那只龟甲的大小和刻字方式,如果见到了,就一定认得出。
连风立刻注意力完全被转移了,瞪大眼睛,他要找的龟甲居然被方征得到了,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他激动又惊喜:“征哥哥,你记得那些字吗?”
方征在软泥上快速刻下几个蚯蚓形状,问连风:“你认得吗?跟姚虞帝的墓有关系吗?如果有关系我再继续画。”
连风摇头:“没关系,下一列。”
方征要还原那些字形也不容易,毕竟他作画能力有限,只能尽力按照脑海中图案描摹。他每写几个字,连风就渴盼却又失望地辨认,“农用之事”“庶用之事”,方征不太听得懂,似乎都是些治国的东西。他就会跳转到下一列,不浪费时间。
写到某几个字时,连风忽然惊喜道:“有了,征哥哥,你继续写。”
那些蚯蚓字本来就难记,方征也不能百分百保证自己描画完全还原。连风辨认得也很吃力。好在最后连风还是舒了口气,道:“可以了,后面就是别的事了。”
方征盯着地下歪歪扭扭的符号,“这些都是什么意思?”
“这个是‘我’……是自称……”连风一个个往下指认。
方征道:“等回去后你再教我认字吧,现在赶紧说重点。”他紧张地瞥向旁边铜棺地面震动,“那里面的东西想出来。”
子锋心中一颤,为了那个“回去”和“教认字”所指向的未来期待……他垂眸定神道,“这些士兵的确是丹朱的战士。丹朱死在三苗之战中。姚虞帝给他修了坟,把拥护他的残余士兵带到这里处刑,用的是‘金水法’。”
方征问:“‘金水法’是什么?”
连风凝重道:“用铜水浇人……蚩尤那时候设的多种刑法之一,大部分都废黜了,现在只剩下五刑。早在轩辕帝驱逐蚩尤后,‘金水法’不再沿用。但龟甲的字里面说……这些士兵必须成为‘檗刃’,只有铜水能做到,故作此安排,所以姚虞帝就运了很大的一只铜炉过来炼铜水,那铜炉后来赏给了平台上方的面具军后裔。”
“‘檗刃’又是什么东西?”方征疑惑道。
连风摇摇头,“‘檗’是一种树木,刃是刀子的意思。但这个词不可能是把人做成木头刀子,连在一起应该有别的意思,但我从来没有听过。”
方征也记不起文献里是否有这个词,但他本能觉得不是什么好的意思。
连风继续道:“总之,姚虞帝就把这些‘檗刃’士兵尸体埋在地底。字上又说:‘苍梧之渊,有生死双眼,生死之间有山名慈。死眼有怪窫窳,不死,若兴波,狪镇。檗刃困之,十载必枯。’这就是全部关于帝坟的信息了。姚虞帝并没有说自己要埋在哪里。”
这句话信息量比较大,也从未在文献中出现。方征仔细捋了捋。
“苍梧之渊,有生死双眼。”说的是苍梧之渊里,有两口眼,生眼和死眼,方征牢记的文献资料里,也少不得风水知识,这毕竟也和考古息息相关,虽然他并不知道现代的解释和上古意思是否一致。
在风水上,生眼吸收日月精华,产生“生气”,能滋养土壤,是福地,草木走兽都能生长得更好,死眼相反,是吸收“生气”的,周遭环境会恶劣不调,人则会有灾厄。正常的区域都既有生眼也有死眼,达到阴阳平衡的自然统一。但厉害的风水师会通过定位生死眼并且进行干涉:比如找到死眼堵塞,让生眼源源不断释放出“生气”,这一片福泽就会蔓延。比如找到生眼堵塞,让死眼继续吸收天地灵气,吸完山川水势就会吸生物,所以在其上安家会流年不顺。
“生死之间有山名慈。”意思是生死眼之间有一座山名叫“慈”,磁石在古代又称为慈石,说不定就是他们刚才经过的小紫狪镇守的那片小丘,只是实在太矮怎能称作“山”?方征暂时没想明白。
“死眼有怪窫窳,”提到了死眼上面困着名叫做“窫窳”的怪。“窫窳”读音是“亚于”,方征想起来《山海经》中的确有这么个怪物。野兽混合人身的外形,据传是黄帝臣子之一。被黄帝另外两个臣子杀害,黄帝就让十巫复活窫窳,可是活过来后的窫窳并没有恢复人性,还在大灾难时肆意吃人,舜派大羿把它射死了,这是极凶恶的怪。
方征怀疑,和当时的大青龙一样,在某些祟法作用下,窫窳被改造成可以安眠地底、寿命很长的可怖怪物。但舜为何要把它放在苍梧之渊的“死眼”上,方征想不明白。
“姚虞帝懂得很多东西。”连风对方征道,“据说有张从黄帝时期流传下来的《图》,上面有很多高深的知识和线条,大部分人都看不懂,但是姚虞帝懂得,他除了治国理政外,所到之处,指导人们在某处种植,那里就会丰收并变得富饶。”
方征猜测那个《图》就是《河图》,并且告诉了连风生死眼相关的知识,搞不好姚虞帝就是知道生死眼并加以利用,让那些种植的地方风水变好。连风惊讶瞪大眼睛,“所以这种知识,征哥哥你也懂?!”
连风不加掩饰的震惊和崇拜之色大大取悦了方征,但他还是俱实回答,没有飘飘然,“能找出生死眼的位置是很高深的学问,我并不会,”方征顶多看看常识的风水布局,但自然环境复杂,只有经验非常丰富的道行大家才能找准所有的风水眼。这姚虞帝果然是个高人啊。
连风很快反应过来,“所以把窫窳镇在死眼上,是为了折磨它?”
方征不知道连风为什么能产生这种逻辑,并且惊讶地发现似乎很有道理。死眼处如果困住一个怪物,当然也一样会被汲取气息,再厉害也折磨得奄奄一息。就算那个窫窳是不死的家伙,估计也无力兴风作浪了。上古之人就是用这种方法来对付不死之物吗?这究竟是姚虞帝的帝王之术,还是他对天下的慈悲?
又或许,并没有区别。
“死眼有怪窫窳,不死。若兴波,狪镇。檗刃困之,十载必枯。”
前半句话明白了,方征继续推测后半句话。
“若兴波,狪镇。”字面意思倒是好理解,在窫窳还没被死眼吸干,想兴风作浪爬出来的时候,就是狪去镇压它。估计狪被训练为放电去影响磁矿山某个特定区域,那区域山石就会相应崩塌,能把窫窳压紧在地底。
可是最后一句话意思就对不上了。“檗刃困之,十载必枯。”
檗刃指的是这些士兵被浇铜后放在上面,方征把它理解为一种武器。舜笃定把这种铜棺压在窫窳上面,过十年它就能“枯”,估计就是不死之物的消亡说法。可是现在都过去六十多年了,那玩意看起来还在折腾,还想破土而出,到底为什么?哪里出了问题?
如果玄而又玄的“风水改变”就是磁矿的利用,这些铜棺又是金属污染的源头……方征竭力思索着,在科技原理还不广为人知的上古时代,舜掌握的“风水”和苍梧之渊的布置,究竟本质是什么?
方征运用逻辑思维的方法,先确定一个不会变动的坐标,再倒推或者正推。
这个不会变动的坐标就是,舜一切的布置,是为了把不死的窫窳弄“枯”,往后推,这个结果没有实现,那么会有一个变数。方征先记下来。再往前推,把是用铜棺压在上面,附近又有磁矿区,形成风水上的“死眼”。
科学原理可以解释的部分有,铜棺会造成重金属污染,在磁矿区旁边这种污染会被放大,效果堪比核电厂的放射性元素。
方征脑海中的逻辑线索逐渐清晰起来:
一般来说,受到重金属和辐射污染,是会死的,就像平台上那些人一样。这就是“死眼”的本质。
窫窳是一种邪物,或许刀枪不入,水火不侵,所以“不死”。舜帝认为能用铜棺和磁矿区来对付窫窳,可以让它慢慢被毒死。并且舜应该有了些经验,做了估算,认为“死气”(辐射和污染)会让窫窳在十年内“枯”。
那只狪有放电的本性,也经过了他的训练,确保在十年到来,这只窫窳没枯之前不能逃出来。狪应该也能至少能撑十年。
但是不知哪里出了问题,过了六十多年,狪和窫窳都还活蹦乱跳的。
如果遭受了大量辐射的物种并没有死去,方征心中渐沉,这在科学上有第二个可能,当时的人们并不知道,虽然概率非常小,但现代那么多次核泄漏已经证实发生过的——
辐射会造成基因突变。而且只有基因突变,才能活那么多年。而且搞不好狪的六只脚就是辐射的结果。
怪物窫窳直接被压在铜棺群的下面,辐射近在咫尺却没死,说不定它和灵狪都基因突变了。
两只物种都基因突变,概率真的太小,但确确实实发生了。方征一时间心头滋味复杂。
平台上那么多人却死了,真是应了那句话: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不过,方征胡思乱想着。平台上那群人,再过几十年,没被辐射污染死的,搞不好也会出点基因突变的家伙。
或许,姚虞帝在用磁矿区的布置来制生死眼的时候,只了解辐射和重金属污染会致死的事情,并不了解基因突变的知识。虽然成功困住了窫窳,但没料到六十年后它居然还没“枯”。
平台上的面具军的到来,是因为这个地方必须要有人看守。舜挑中他们,是因为他们供奉的“五谷”里有抵抗辐射的良药。
虽然他们会遭受一定程度的重金属和辐射。但是舜以为,十年就可以终结。风水上讲的是,死眼上镇压的东西不在了,死眼也会随之溃散。到那个时候,面具军不会受到太大的损害。
他并不知道,这里一直在辐射和重金属污染。六十年都未停止。而且这怪物居然一直死不掉。幸好看守它的灵狪也基因突变了。
灵狪一直重复着当初的训练,如果那个怪物想挣脱出来,就用放电干涉磁矿区,引导更多山石压紧它。
它们就这样日复一日地斗争了六十余年,在这寒古黑暗的地下深渊中,并不知道当初布置这一切的人以为它们的命运已经终结。就像被丢弃的机器人,电池本该早已干枯,殊不知意外获得了另一种意义上的永动能源,还在汲井轮般荒凉的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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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征捋顺了这一切,想到一个最后,也是最大的疑问。
“姚虞帝为什么要在自己的坟墓里这样做?把自己的坟做成生死眼,会污染他自己吧。”方征若有所思地考虑着。“而且,他的坟,还有大羿的弓,究竟在哪里?”
连风摇了摇头,扯了扯方征的袖子,道:“反正看起来不在这里,征哥哥,我们要过去吗?”
刚才方征迷路绕了半天,在磁矿山上走了一会儿总算把道路轮廓弄明白了。这片区域是纺锥形的,他们来路是从一条狭长的黑暗溪流中淌出来。如果照着路走,该走到纺锤区域的另一端,可是中间最宽的区域就是磁矿山和死眼。且铜棺群铺满了整片地盘。如果他们要走到对面,必须穿过这片铜棺群,这就意味着要走到那个埋着不安分窫窳的土层上方。
那玩意会不会中途挣脱压制冒出来,附近被弄得支离破碎的地面又会不会突然陷下去?
“这里能招什么会飞的东西吗?”方征不想直接走进铜棺群中,就让这两个东西继续天荒地老地斗吧,舜都困不死的东西,他可没有什么“除害”的鲁莽念头。
连风撮了几声,没有东西飞来,连风侧耳倾听了一会儿,忽然露出了一丝不安的神情:
“不行,征哥哥,羽虫被挡住了,只有不听召的种类……”
羽虫是古代对动物的分类,指的就是会飞的东西。方征挑眉,“不听召的种类?”
“我感应得到它们。但它们不会听话的,它们把……入口挡住了,其他的种类飞不进来。”
“是什么?”
连风犹豫道:“我没法确定究竟是哪一种或者几种……只能感应到……渴血,喜欢黑暗,群居……有很多可能。”
可能是蝙蝠,也可能是远古另外存在的吸血鸟。看来这地下的飞禽种类并不多,相当于空域被垄断管制了。
方征顿了顿,道,“那就只好走过去了。”
“怎么走?”连风握紧了他的衣袖。
“用脚走呗。”方征故作轻松道,往那片轰隆隆还在不断动荡的地面迈开步子。连风紧紧跟在他的身后。
“那玩意跳出来怎么办?”
方征道,“别乌鸦嘴。六十年它都没冒出来,如今也不会的。”
话虽如此,方征心中还是冒着阵阵寒气,不详的预感在走过去的时候愈发强烈。他尽量放轻脚步,但作用不大,因为就算他走路可以没声音,连风那身骨头的重量每一次踏地,都是足够明显的震动。
“轰隆隆”的声音震耳欲聋,方征忽然感到后方光芒一闪,他回头看到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条“紫蛇”闪耀在暗红植物藤交织的“天幕”下,像一道刺破天穹的紫色利剑。那只狪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简直把有生以来蓄电的所有能量都释放出来了。
方征感到脚下石块崩塌,在朝一个更深的地陷掉落,他抓紧了连风的手,两人竭力稳住身形,翻倒的土块,飞溅的泥土,滚落的石块,九十九只铜棺在剧烈金属摩擦声中,像是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掀到了半空。
方征头昏脑涨,天晕地悬,但还是看清了铜棺群的中间地面裂开,一个巨大的东西冒了出来。
首先冒出来的是个人头,但却不是寻常的人头,而似被放大了数倍,超过二十尺,像一座小山丘。脑袋上面光溜溜的没有头发,皮肤龟裂的光头就像一块皱巴巴的甲。
方征惊恐地看到那个“人头”冒上来,眉毛眼睛鼻子嘴巴陆续从土里升起,整个脸有后世的篮球场一半那么大。他张开嘴甚至能直接吞一个人进去。方征怀疑这简直是传说中的巨人盘古的后代。脖子下面依次露出肩膀、躯干……
他脑袋的一半,就比方征还高了,随着他的头颅破土而出,铜棺全都被挤开。他就像个踏入迷你世界的巨人,直到他的手臂冒出地面,半个身体的高度已经是方征的五倍。他双眼是浑浊的死灰色,张开嘴发出意义不明的叫声,他手臂随意抬起旁边一只铜棺,铜棺被捏在他掌心就像一块糖果,而他也果然送到嘴边咔嚓一声,拦腰咬成两截,随即“呸”地吐了出来。
这还不是最骇人的。
那个超级巨人的上半身冒上来之后,伸出地面的并不是他的腿。他的胯间是扁平的,被巴掌大小的鳞片覆盖,逐渐往上呈现出坚固又滑腻的鳞甲弧线……下半身长了一条蛇身。
人首蛇身。
方征脸都青了,《山海经》里提到那么多次“人首蛇身”的怪东西,这是第一次见到活物。在《山海经》中,这只窫窳、以及把“它”杀死的贰负和危,都是人首蛇身,并且还有很多人首蛇身的神怪形象。
方征一看到那东西的体积,就不作拼命的想法了,手中的铜剑对人家来说跟针似的,就算戳进去了,又能造成多大的伤害呢?何况这玩意搞不好刀枪不入,连人家的皮都戳不动。
“跑!!”
方征不用给连风喊第二个字,拉着他朝着前方拔腿就奔,朝着纺锥形山谷的另一头逃去。方征脚下的地在震,头顶紫色电闪火光不时照耀洞壁大厅,地面陷落开裂,方征只能拼尽全力拉着连风往前跑。
连风身体重,方征就算费了极大力气,两人也不算跑得快。方征回头一看,那个东西大半个身体已经从地下冒出来了,“它”的青绿蛇尾足有两丈宽,比从前在巴甸生产部落边,被子锋一箭射死的那条巨蛇还要粗。
而此刻,那只紫狪就像一颗小弹珠似的往它脸上跳去,炸出一串串耀眼的紫色电火花。窫窳挥着大手驱赶紫狪,就像人在用手掌赶苍蝇,总是打不中,发出恼怒的呼声。身上的皮肤带着石头斑纹,长年累月被金属辐射让皮层苍老良多,但是力气看上去一点没减。
连风喘息愈发急促,他痛苦地似想挣开方征的手,道:“征哥哥,你先跑……不要管我……”他几乎快喘不上气,那身壳子的阻碍实在太大,又笨重又窒息,他的身躯困在里面还不能舒展。
方征狠狠瞪了他一眼,握得更紧不允他挣开,吼道:“闭嘴!给你也给我省点力气!”不由分说地近乎拖着他往前跑。
子锋说不出话,眼眶却湿润了,被人.皮.面.具遮住,也不用擦,任它们在黑暗中流淌。
其实,当年老师对子锋说过窫窳的弱点,如果他找到了那张弓,又恢复了自己原本的身躯,就可以……
方征跑得胸腔阵阵刺痛,几乎快喘不过气。忽然间只听得“啪”的巨响,紫电在空中炸开一道横贯天幕的轨迹,伴随着那只小狪的尖叫,方征只感觉一团东西像被高速击打的球飞了过来。方征赶紧伸手捞住。毛发蓬乱的小狪像一只灰球落进方征怀里,眼睛已经闭上,身躯还在微微颤动。并没有带电,似乎刚才它放电已经耗尽了力气。
方征感觉得到它还有呼吸,身体也是暖的,应该只是暂时昏迷,就一手把它环在臂弯里,继续拉着连风往前跑。
后面的巨人失去了牵制,很快注意到方征他们的动静,摆动着蛇尾追过来。它巨大粗硕的蛇尾压出一道宽长的辙痕,地面被破坏得更加严重。
方征和连风往纺锥形山谷的另一侧跑,饶是以方征的眼力,居然也看不清尽头到底是什么,那里被非常浓重的雾色遮掩。方征祈祷那里是个出口,最好比这个怪物小。边跑方征持续感到又传来了有规律的“哗啦声”,就像是潮水的声音,难道那出口下方是水域么?
窫窳逐渐快要追上他们。方征已经用尽了全身所有的力量,脚下就像灌了铅,每一口呼吸都像带着血沫。他偶尔回头,那东西已经从百米开外,追到了二十米之内。最多再过三个呼吸间,就会抓住连风的身体。
连风忽然抬起手臂,狠狠咬了方征握紧他的手腕,迫使方征的手松开。然后他毫不迟疑地转身面对那只庞大可怖的怪物,返回去吸引对方注意力。
方征手腕上火.辣辣一疼,需要使劲拖动的重量瞬间消失了,方征还没来得及撤力,惯性还在往前冲去。方征失去了牵引重物的阻力,在那无法立刻停止的高速运动中,方征只来得及回过头,目呲欲裂地瞪着连风,吼:“你——!”
然而连风拦在了窫窳前方,对比起骇然庞大的窫窳来说,他就算展开双臂还是那么小,螳臂当车。
窫窳已经奔到近前,毫不迟疑地一把抄起连风,像是握住一个玩具,把连风像那些铜棺一样送往嘴边,准备一口咔嚓——
方征崩溃而惊恐地转过头去,他这一生很少有刻骨铭心的恐惧,这一次绝对算是最大的噩梦之一,他根本不敢看连风变成了什么模样,只听到了一声清晰的脆响……
方征全身都抖得不成样子,痛苦的眼泪不争气地从眼角飞散。他以动物般的本能,维持着飞速的奔跑,像是在替对方戛然而止的生命奔跑。在连风牺牲自己争取的那几秒钟中,方征瞬间就奔出了近百米。他没有松开怀里抱着小紫狪的手,那团暖和的东西是此刻他能握住的仅有的东西。
然后方征再一次感到后方的窫窳又摆动着簌簌的蛇尾追来,他不敢回头,他怕看到连风的半截身体挂在那东西的嘴边,他只能竭力跑、跑、跑,离那团浓雾般的出口越来越近,他渐渐看清,那里是个悬空的断崖,雾气从下方飘上来,仿佛晃动的水纹。
方征看不到出口下方是什么,或许是条小河、或许是片湖泊,或许是个深渊……但是方征仍然抱着小紫狪全力往前一扑,他感到后方一只如岩石般沉重的手略过他的背部衣物,差一寸就会抓住他的身体——
在几乎要呕吐出鲜血的速度中,方征跳进了那团雾里,他感到自己身体向下坠落,连同他的心和眼泪,跌落向茫茫的黑暗。
莫方,升级套路,都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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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失重的时候会下意识抱紧怀里的东西,方征亦是如此,他紧紧搂住那只小紫狪。身体往下坠.落。那一刻他觉得和世上剩下的东西都断了联系,整个人作为一个无依无靠、无牵无挂的存在,在宇宙中跌落。
上方传来石块开裂声,他听到怒吼,那个怪物似乎在深渊入口边缘,大肆砸东西发泄,却没有跟着跳下来。
没下落多久,方征就栽进了水里,他瞬间感到冰冷的水流漫过全身,他赶紧一只手划动着探出脑袋,在水里借着模模糊糊的视线,依稀看到不远处有水岸阴影,于是奋力游了过去。
方征把昏迷的小紫狪先放上岸,随即他自己再爬了上去,身下是鹅卵石般的地面,在全身重量交付地面的下一刻,方征精疲力尽地瘫倒平躺,吐出口中呛剩余的水,在浓稠的黑暗中任眼泪肆无忌惮地流淌。
连风死了,他在这世上刚刚建立的一点牵系和温暖死了。那个傻孩子,勇敢地牺牲,真是个小傻瓜,明明那么弱,却保护了自己。他的征哥哥比他强,却连他的尸体都抢不回来。
方征闭上眼睛,意识逐渐沉入黑暗,他梦到连风站在他面前,说:不要丢下我。方征想去抱住他,连风却一下子被撕扯成两截。方征锥心地疼,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方征感到脸颊发痒,有东西在舔他。他一个激灵在黑暗中睁开眼睛,感到脸颊边有个毛茸茸的团子,方征伸手摸了摸,是那只会放电的小紫狪。它的皮毛浓密,摸起来暖呼呼的,水几乎都干了。方征抚摸着它的背脊,很快紫狪就发出了舒服的哼声,盘着大尾巴蜷缩在方征的怀里,似乎找到了一个暖和又安全的地方,它不时舔一舔方征的下颌和脸颊。
方征疼得近乎麻木的心,被这黏人的小动物勾起了无限的柔软和存活下去的责任感。他挣扎着爬起身,小紫狪轻盈地溜上方征的肩。方征摸索着身畔地面,都是非常光滑的卵石,方征正思考卵石这种形状该有流水冲刷,猛然间就是一片水浪扑上来,漫到方征的脚踝处,又退了回去。
方征竭力张开视线,在黑暗里模糊看到前方是个非常大的湖泊,看不到边界。方征退往湖岸内侧,来到了陡峭的悬崖下方。方征找到一处避风的浅坑,确定这里不会有水浪冲上来后,方征把燧石从鱼皮衣包裹好的鹿皮口袋里掏出来搁在地上,抚摸着小狪说:“你守在这里,好么?”
小紫狪似乎听得懂他的话,跳下来,骄傲地摇着大尾巴在原理转圈。
方征沿着岸边摸索寻找,他很快发现了大量的水草、一堆不知道什么鱼的碎骨头,还有**的枯枝烂叶。他都抱了回来,堆在浅坑边,开始在鹅卵石上打燧石。他划了几下产生火花,但又熄灭了。好不容易点燃,却又烧不着那些潮湿的枯枝烂叶和鱼骨头。
忽然间身侧闪出一阵紫色的电芒,小狪释放出电压,那堆枯叶腾起了火光,一下子照亮了方征和四周景象。
“好孩子。”方征愣了愣,对恢复放电能力的小狪道,小狪又哼唧着钻进他怀里撒娇。
方征抚摸着它暖和的皮毛,想到连风如果活着,也是动不动就眼眶发红往自己怀里钻,顿时心中酸楚,想要替对方报仇,却无异于天方夜谭。那怪物实在太可怕了。
现在方征明白为何舜试图用重金属和辐射来对付那玩意了,窫窳的皮肉看起来非常坚固,极有可能武器也刺不穿。紫狪的电火花也对他没作用,证明也不怕火,可不就只能埋在地下慢慢耗死。
怪物还是醒过来了。方征不知道这里离地面上有多深,那东西是不是能挖出去,又会掀起多大的波澜。在这危机四伏的地底,方征只想尽快找路出去。连风已经死了,方征本来就是陪他下来的,如今待在此处已经没有了意义。
“你知道路吗?”方征擦干眼泪,捧着小紫狪问,回答他的是小紫狪亮闪闪眨眼,用两只小爪子攀着他的手指,不住地摇晃大尾巴。
方征在那堆鱼骨头里找了根结实的,用水草绑好一大截枯枝,做成一个简陋的火把,小紫狪几步跳跃在前方引路,不久方征就跟着它来到岸边一处洼地。
那里有一根石头立柱,石头上刻着些古怪的线条。连风不在,方征也无法解读。立柱上挂着一个古老的金属环。已经布满了铁锈。环上系着一条手臂粗的铁链,铁链的另一端在水里。方征拉扯着铁链,末端有个重物。方征不断收缩,不一会儿拽来一条蛇形小船。
那条船的身形非常狭窄,龙骨是一节节的,像是把一条巨大的蛇剥开后蒙着它的皮所制成。船身很轻盈,足够乘坐两人。船上还有一只材质很好的古老木桨。
方征看着条船轻盈地漂浮在水面,心中欣慰感并没有增添多少,他悲恸地想,要是连风当时也能跳下来,现在他们都能逃离了……为什么自己当时没有拉着他跑得再快些?他以为自己功夫练得够多了,他其实还是不够强,没有办法保护别人。
方征爬进你那条船里,小狪攀在他的肩上。方征摸索着解开船头上的链条环。划着木浆行驶进浓雾中。
方征不知道该往哪里划,小狪不时扯一扯他的头发调整方向。看来小狪能以感应磁场的方式来辨别位置。方征划了一会儿,四周都变成了看不到边际的水面。一盏小小的鱼骨灯火发着光。静水深流,只有拍击石滩的浪涌之声回荡远处。
方征也不知道划了多久,他中途还在水里抓到两条小鱼,喂小狪吃了一条,自己嚼了一只。又划了一会儿逐渐看到前方有个变大的阴影轮廓。像是从水中冒出的一座岛屿。方征感觉不到上面有生物的气息。但仍是把船靠过去。他发现岸边也有那种拴船的的石柱,铁链末端浸在水里,已经遍布锈蚀痕迹。方征把船系好,爬上小岛。
那座岛屿并不小,有个人高的洞窟可以钻入。方征犹豫间,看到小狪迫不及待的钻进去,便在岸边又补充了些**的枝叶绑在填在鱼骨灯里,钻进了洞窟里。
这里面非常狭窄,仅容许一人通过,方征在往上攀登,不多时就来到了小岛顶部。他钻出洞口,一时间有些恍惚,觉得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刚才黑暗的湖面和远处怪物的吼叫,都给人森冷恐惧之感,但这里空气中吹拂着凉爽舒适的风,风中有花香。
小岛顶端是个浅坑般的凹形区域,弥漫着漂浮的雾气,几十米外却有个散发着柔和光线的莹白色光源,光线并不强,方征划船的路上都没看到,被雾气折射挡住。像是一匹淡淡的白纱笼罩在岛顶,缭绕的白雾宛如仙界的云朵飘在周身。脚下的路有人工修葺过的痕迹,搭成一条朴素的盘绕式阶梯。方征看到小狪在前方蹦蹦跳跳,便跟着它走过去。
方征愈走进那团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