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光源,就愈有种心中宁静、神思安详之感,方征听到了一些絮絮低语,但又像是他的幻听,他还依稀听到一点缥缈的歌声,却并没有感到害怕,反倒觉得内心满盈着天然的恬淡安详。他不由得放轻脚步,似乎担心惊扰其中之人,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冥冥中这里有不能被打扰的敬畏气氛。
方征终于靠近了那团光源,是一块磨盘大小的玉白石头,那块玉石似天然形成,上面没有打磨的痕迹,形状并不规则,似乎从前更大更厚,曾经被打碎过,边缘有整齐的裂痕。即便如此也无损它的光滑、无暇、莹润。方征轻轻把手放到上面,手底下有一点光滑冰凉的细腻感,仿佛在触摸一匹易碎的丝缎。
玉石都是从石中择选开采出来的,方征从来没见过这么大、天然、不含一点杂质的玉,他不相信人工能打磨制成这样的玉。人工的玉总会留有一些磨制的痕迹,这块玉上却无丝毫。最令方征惊奇的是,它会散发淡淡的白光。所有的光源都需要能量,无论是荧光也好,火光也罢,看上去光彩夺目的钻石也只是反射光线。可它是一块石头,方征所知的能发光的石头是一些具有放射性的电气石,等其中元素衰变完成它们也不会再发光了,那一般是会反射很多可见光,五彩晶莹的碧玺石,断无这种纯白晶莹、剔透如雪的品质。
方征又看到,在这雪白会发光的玉石后面,有一个小小的封土,封土上只有一根长长的木柱,柱旁有两具倚靠的白骨。
再后方,则是一大片方征叫不出名字的花草植株,它们的花在空气中送爽风香,随风摇曳。围成了近乎完美的圆形,不知是怎么做到的。
方征转过去看了看,发现那根木柱后面靠着一把剑,剑身是漆黑的,宛如黑曜石铸,没有一丝锈蚀的痕迹。它的剑柄似乎曾经包覆着木头,已经腐烂了外围,只留下里面的基柱和下端不朽的剑刃。
方征看到小紫狪站在那剑旁边,尾巴轻轻拂过剑身,对方征摇摆着。方征猜测它的意思是让自己去拿,于是小心翼翼地握住曾经是剑柄的上部,在剑柄入手,拔出剑刃的刹那,方征忽然感觉眼前一花,他似攥住一段沉重又沧桑的灵魂,缥缈的歌声、低沉的絮语,又增添了一种类似黄钟大吕般的嗡鸣。
方征眼前恍惚出现了一头太古巨龙的残影,它遥遥伫立在云雾渺茫的空气中,发出远古的龙吟长啸,那声音并不尖利,宛如满溢的滚烫浇注进方征的血液,令他浑身沸腾颤栗。
那温度似乎要把方征烧化,他模模糊糊地,下意识靠在目力所及中唯一的清凉,那块玉白的石头上,就像是靠进了一个母亲托举着又清爽舒适的胸膛。方征回过头,身后也仿佛有一个高大的残影:那是一个庄严又慈祥的母亲,虽然有蛇尾但毫无疑问是母亲,她托举着所有的人,和太古巨龙遥相凝视,发出慈祥低喃的絮语。
方征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他自己昏倒在那块玉白的石头上,手中还握着黑色的剑柄。他恢复清醒,轻轻试了试锋利程度,随便割了块地上的鹅卵石,仿佛切蛋糕似的。方征忍不住想试试这剑和这块玉到底谁更锋利,就找了玉石最边缘一个小小的角,把剑刃压上去使力,却留不下丝毫痕迹。
看来还是这块玉石硬度更大。方征并不准备带走它,一来太大了带不动,二来,他在刚才的晕眩中,模糊的信息就像他刚穿越过来时般进入了他的脑海中,知道了这是什么地方。
这里就是舜的安葬之处,他一生简朴清廉,没有任何丧葬奢侈的工程,因岛为陵,一根长柱,一柄随身之剑,还有一块散落的补天之石。
那两具尸骨,是当初来寻找他的妃子娥皇女英,她们乘着那只小蛇皮船,边唱歌边消失在湘江中,顺着某个支流终于找到了苍梧之渊,最终得以和夫君的葬地团圆。
满地的花香树影,经她们重新打理布置,但种类繁茂的花朵在此之前就生长了出来。有德之地为生,这里灵气所钟,奇花异草盛开,宛如世外仙境,就是苍梧之渊里的生眼。
巨大的玉白石,是当年女娲补天遗落的补天玉石残骸之一,它能滋养一方水土生灵。对比从前,它已经很小。但仍然足够使这里成为一个汲取日月精华的生眼之地。
这是舜的布置,他用自己的龙气和补天石所蕴之灵,将自己的骨骸和坟冢做成生眼。让生死之间的气脉流转对比更强烈,那只怪物无法涉水靠近生眼,那会使它痛苦难禁,于是它将永远被囚禁在死眼附近。
心为天下尽其血,神为四海散其形,就连死后的骨尘都封印着妖邪,在这暗无天日的苍梧之渊中直到天荒地老,这就是舜君的帝德。
而这把剑,就是昔年舜仿轩辕氏采首山铜所铸之帝剑,剑随主人,名曰重华。
方征痛苦麻木的心境,在这个宁静秀美的圣人长眠之地,仿佛被一只温柔的手掌一点点抚平。有个苍老却通达的声音在安慰着他的灵魂:人之多苦者,遇事莫执泥;经历世故者,勿逐事圆融而无定见……
方征模糊的双眼,看到不远处摇曳着仿如风信、白铃兰般不知名的花朵,他边握紧了手中的重华剑,深呼吸重新站起,内心像是找回了遗失很久的力量,他走回小岛边,重新坐上那条蛇皮小船,往前继续滑。小紫狪站在他的肩头,替他指引路线。
方征耳边又响起了缥缈的歌声,和许多年前湘江上回荡的并无区别……方征回头之间,那些莹白的花瓣,在薄雾间纷纷飘下。
——天涯如鉴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
攻不会下线,下章就回来了,就是如此效率~
晋江文学城
方征一边划着船,他神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醒,发现这整个生死眼的布置,虽然几乎全都解释通了,却仍然有几处疑点。
一是娥皇女英的蛇皮船,为什么没有拴在小岛旁边,而是拴在他从悬崖跳下来的那片水域。那里离岛屿并不近,这两位妃子总不可能放着船不坐,游过去吧。
她们的骨头留在岛上,船也不会自己飘走,再把铁链系在湖边立柱上的,应该是什么人在她们死后,从岛上开走了小船,系到了湖边,然后就消失了?还是爬上悬崖了?悬崖内侧就是埋葬窫窳的铜棺群。那究竟是什么人呢?
是羿君吗?不对,方征回想着时间线,羿君是来替舜布置陵墓的,那时候或许已经把窫窳关了进去,但是舜还没有死,娥皇女英自然无从找来,更不可能有人能开走她们的蛇皮船。
还有一个疑点。
方征记得九黎部落的大铜牙对自己说历史沿革时,曾经提到过,最后和舜一起来的一个叫卜的巫长说:让他们不要想着离开那里,否则诅咒就会降临。
可是明明舜自己写下“十载必枯”,如果以为十年后那只怪物就会消亡,那根本没有准备把九黎面具军一直困在这里的打算。
那个叫“卜”的巫长是什么人?他似乎能提前预知,紫狪和窫窳在地底纠缠良久的宿命,也能看到九黎人渐渐中毒变深,饮鸩止渴般用作物来维持生命的图景。
这究竟是预知,还是……人为干涉所造成的结果呢?
方征决定出去之后弄清楚,虽然他依然十分难过,但拜刚才被安抚所致,已经平静了下来,没有坠入麻木的深渊,仍然保持着探索未知、努力存活的心态。
连风……我会永远记得你。方征抚摸着小紫狪光滑柔软的皮毛,在心里默默哀悼:我会永远记得你为我的付出,记得你孩子般的天真脸庞,记得你埋在我怀里的温度……
整片水域埋在地底,愈离开那座岛屿,光源愈黯淡。方征不知道划了多久,只看到小岛方向微茫如星般的一点点白线头。方征没有时刻点亮船上的鱼骨灯,他并不知道要划多远,需保存燃料。
方征准备捞一些鱼做储备粮,他刚要将手伸下水中,那只小紫狪却咬住了他的手臂。方征连忙缩回手。咬得不算重,只是个警告,方征于是问它:“刚才都可以捉鱼的?现在不行?那拿什么喂你。”
紫狪轻盈地攀在船沿上,尾巴拍击着方征手边的重华剑,方征于是把剑握在手中,他盯着小狪的动作,小狪紫灰色的小爪子挨到水面,滋啦一声,水面上冒出耀目的电火花,炸得水面涟漪成碎成片片。在那一闪而过的强光中,方征悚然看清了水下的情景。
水下仿佛是许多大片干枯的枝干,灰褐色皱巴巴的树干在水中交织成疏松的罗网,随着水波摇曳着。
可就在小紫狪电击水面的那一瞬间,本来悠悠晃晃的树枝悉数受惊般僵直,然后猛然缩回了所有枝干,像一张毫无生气的皮摊在水底。在那翻搅的水浪中,许多白肚皮的鱼翻着咕噜从下面冒了上来。
小紫狪尾巴点着那些鱼,方征连忙用不握剑的那只手往上捞,单手捞鱼有些费劲,方征刚准备放下剑双手捉,又被小紫狪咬了。方征无奈地单手捞着鱼,好在毫无生气的肚皮鱼数量不少,方征不一会儿就抓了几条上来。
忽然间下一瞬,紫狪吱吱叫起来,从船边冒出一支手臂粗的枝干,速度非常快,形状像是螺旋线缠绕的鞭,那是刚才方征看到的在水下晃悠的枝干,只是现在它的皮绷紧变硬了,变成了鞭状,鞭头朝方征船头打来,方征不用教也知道怎么做——快速挥出长剑,仿佛切豆腐似的,一剑把它砍断了。它的下端又猛然缩回了水中,很远的地方似乎震动了一下。
方征心有余悸地紧握着剑,一手划船,不一会儿又冒出几条鞭头,被方征一一斩断。小狪拱着他的背给他指点方向,方征一边划桨,一边心里想着:这些鞭头为什么不攻击他的蛇皮船下部呢?一边心中又叹:苍梧之渊这片大泽水下,不知又是什么东西了。那只小紫狪不住用尾巴拍他,似乎要他划得再快些。
方征不知道划了多久,好在这里面的水是淡水,鱼也很干净,暂时不至于饿肚子。方征练武的体能和意志力可以维持最多两天不睡,但此刻也已经困得快要睁不开眼睛。他仍然一手握剑一手划船,上下眼皮打架。他感觉得到小狪在咬他的手,吱吱叫着,似乎在劝他保持清醒,方征眼皮就像有针顶着,痛得厉害,他嘟囔着:让我睡……让我睡……
“咚”地,他听到船头撞击的声音,这才发现船快要搁浅了,他划到了另一处岸边。岸上也是陡峭的石壁,石壁上有个洞口。他回头看着划过来的航迹。发现身后水岸线逐渐变宽。自己似从宽广的水域逐渐划进另一个纺锥形的出口,现在已经到了纺锥形的尖端。方征强撑着仅剩的精神力从船上爬下来,他随时能睡过去,他拿着剑和鱼骨灯靠在岸边,想要躺下去睡一觉,那只小狪又开始咬他,顶他的腰,似乎要把他赶到洞壁入口里。
方征心里想说不知道那洞穴前方又有什么呢,现在就让他在这看似平静的水岸线边上睡几分钟吧……然而下一瞬间他就立刻意识到了,为什么不行。
大量的水急速在往下褪.去,水中缓缓冒出一个东西,那东西太大,以至于水岸线都肉眼可见在降低,像是被一个极强力的抽水泵吸下去似的。水中的东西方征看不清有多大,也看不清有多长,它堵在水岸线纺锥形入口处似一团巨大的榕树,榕树上有无数根须,然而那比房子还大的榕树似乎只是它的一条触手罢了,在那团榕树的后面,宽广的大泽上降临着一个无边无际的庞大阴影。
方征身体几乎撑到极限,但仍然是被驱走睡意,拼尽全身的力气往洞壁入口跑去,他仿佛知道下一瞬间会发生什么——水岸线的榕树冠猛然甩出一条手臂粗的鞭子,速度之快仿佛在发射子弹,瞬间就抛出了四五十米,闪电般往方征身上打来。
但方征躲过了,并且在下一瞬间猫腰钻进了那个狭窄只容得下一人的洞口。他进入的时候一根长鞭子似的藤也在它身后窜了进来,它“啪”地打在方征背上,方征只觉得火.辣辣的疼,却借机借那受击之力又往前扑了十几米。那条长藤紧追不舍,在最末端弯成勾状预备勒住方征,把他拖出去。
它在缠上方征腰的那一瞬间,方征双手握剑用足力气,深呼吸一口砍下,震得他虎口发疼,那截螺旋长鞭似的触手末端断裂,流淌出粘稠的灰黑汁液。方征没有松懈,往洞壁内继续奔跑,他听到小紫狪在他背后又“滋啦”地放出电火花,替他照亮了长藤末端的动向。长藤虽然断了一小截,仍然没有放弃,继续朝他身上卷来,方征又砍了两次,终于奔到了触手可及的范围之外,他看着长藤在空中绷紧,想要再努力往前延伸一寸,却无力地垂下。与此同时,洞壁入口传来哗啦啦蹦碎的声音。
方征一凛,谁知道那玩意会不会把水岸洞壁打碎爬上来,他赶紧飞快地往里面钻得更深。他发现这是和来路神道相似的一条小溪,溪水中有人工修建的玉石柱,上面刻着舜的训示。来路和出口的构造完成一致,就像对称的两端。
方征继续往前跑了不知有多久,他已经精疲力尽,两眼睁得赤红,他觉得自己再不睡觉,灵魂就要直接从身体里离开了,他扑倒在地上。后背被藤鞭抽打的地方还火.辣辣的痛。他知道自己应该先找点药,可是他受不了,他的眼眶已经快要睁裂,脑袋已经发出了尖叫,浑身都仿佛散架的人偶,他要睡觉……
小狪还在方征身上跳来跳去地踩他,轻轻咬他,不住地尖叫着吵他,放出电火花滋啦滋啦响,不允许方征在这里睡着。可是不行了,方征心想:死就死吧,死了就能睡觉了……别说小狪在尖叫了,就算现在旁边在打雷,估计方征也照睡不误。
一片漆黑的阴影从前方徐徐簌簌地蔓延过来,方征只听得到小狪在旁边叫声愈发尖利,释放出一阵阵紫电火花,空中就有东西掉落下来。
方征感觉有东西在往自己身上扑,身上冰寒的痛感总算让他意识恢复了一些,方征眼睛都睁不开,只是凭感觉驱赶着身上咬他的东西……他被咬了好几下。方征挥手拍着,那似乎是小个头的鸟,又似乎是蝙蝠,不知道又多少,一大群往方征身上凑来吸血。
方征摇着头,在地上翻滚,他意识清醒后求生欲立刻起作用,令他维持着动作,他聚集仅剩的力气往小溪中滚下去,在冰凉溪水浸透全身的瞬间,他感觉到了那群讨厌的黏在身上烂泥似的东西离开了他的身体,同时全身星星点点的疼痛让他头脑愈发滚烫。
那些东西好像有毒,它们侵蚀了方征的神经网络,他眼前越来越模糊,什么也看不清。他在水中找到了一根白玉柱,用尽仅剩的力气抱紧,让自己不要漂浮到水面,因为水面已经遍布了那群黑色的东西,密密麻麻的像是一张巨厚的毯子。方征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他只觉得很快自己就要窒息了。可是他不能上去。他上去了,会被吸血咬死和毒死的,但是不上去,他马上就要被憋死了。
好黑啊,他什么都看不到,是他太困睡着了吗?不,是这里暗无天日,一点可以反射的光源都没有,水中连那种漂浮水母都没有。太黑了,他简直要被这黑暗吞没。最黑的地方,最黑的地方……
方征忽然意识到什么,想要从怀里取出那个蚌器,可是他的手不听使唤,他浑身已经僵了,他肺里的氧气已经用尽,根本动弹不得。
在方征失去意识的刹那,他感觉到某个东西哗啦一声跳进水中,身体被一双有力手臂圈住,他感觉到有人从他的鱼皮衣里往外掏什么,冰凉有纹路的蚌器壳划过他的躯干,随即水下一阵咕嘟嘟的声音响起,那是蚌器在水中被摇晃的声音,像是玉石彼此吟扣。
水面上那层密密麻麻的东西变轻了一点,又或许是他的错觉,他的感知已经很微弱了。
方征双手无意识地放开白玉柱,但是有人却勒住了他的双臂,不让他立刻上浮,方征耳边依然是蚌器“叮叮当当”的声音,随即一朵温软的唇舌凑在他的的嘴上,开始给他渡送世上最美妙的氧气。
那些气体没有泄露出一丝,都悉数被封在四片相接的唇.瓣中。
晋江文学城
大脑本来天晕地悬,来之不易的氧气让方征浑身都活了过来。随即他意识到,有人在给他渡气。四片唇齿贴在一起。
是谁?方征被一双有力的手臂勒在怀里,他反手去摸,摸到的躯体生长着坚固结实的肌肉。
方征心中一沉,他刚才怀抱着不切实际的希望,还以为是连风奇迹般地死而复生了……可是这身躯怎么可能是连风呢?
但是方征也看不见,密密麻麻的虫群把小溪表面遮得严严实实,一点光都透不下来。水下又无法开口说话,事实上,渡气并不算很轻松的事情,尤其是方征缺氧缺得厉害,他几乎像是攥住最后救命稻草般贪婪攥取着唇齿间的气息,又哪里能分心去开口说话?
方征好不容易清醒了些,分出最后的余力斜瞥上方,水面依然一片漆黑,大概那些虫群还贴在水面上。方征出不了声,手又被勒住,只好用脚往上踢了踢。
那个给他渡气的人,力气非常大。没理会方征的示意,边摇着蚌器叮叮作响,依然在唇舌间给方征渡气。方征心中震惊地想,对方哪里来的这么多氧气?身上有氧气罐吗?
氧气罐是没有的,子锋之前受伤太重,又一直穿着壳子,他的一些身体机能被迫变化。虽然壳子能透气,但和真正的皮肤仍然不能相比,外面还有人.皮.面.具。原本需要通过皮肤蒸发和交换的呼吸量,在子锋强悍的意志力调控之下,增强了他的肺部功能来替代。他的肺活量非常大,能储存非常多氧气。不过这种训练过程也非常痛苦,毕竟那不是自发,而是在一次次“是不是要闷死”的濒死错觉中被迫开发的。
方征神志又恢复了些,随即他匪夷所思地发现,那个给他渡气的人,并不老实,就像一个小孩子发现了玩具,时不时舌头伸进来搅一下吸一下。方征每每刚获得氧气缓过来一点,又被他舌头堵住,另一种意义上的折腾人。
方征困惑又莫名其妙地想:这个人在给他渡气的时候干什么呢?怎么像在……在故意亲他?
方征不知道被摁在玉柱上渡了多久的气,中间一直没有缺氧,但也一直没让方征完全喘过气来,他的背隔着鱼皮衣都被玉柱上刻的字磨红了。忽然间感到浑身一轻,对方放开了他的双手,方征眼冒金星浮到水面上,他眼前还是一片漆黑,但已经听不到簌簌作响的声音。那些不知道是蝙蝠还是吸血鸟的群体全部离开了。
方征浑身哆嗦地,在黑暗中摸索着往岸边游,手脚发软地触到坚实的地面,他打滑了几下,随即有双手把他拉了上去。
方征听到黑暗里另一个人有力的呼吸声,方征忍不住问:“你是谁?”因为在水里泡久了,方征说话声都是沙哑的。
对方并没有回答,站在方征面前不远处,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方征一边说话,在地上摸索到一堆枯叶。方征从怀里掏出被泡湿的燧石,随即想起来他现在已经有了个可以帮点火的小家伙。
“小狪?小狪?”方征在黑暗中呼喊着,感到一团柔软的毛团缠在了自己的小臂上。方征道,“点一下火……我看不见。”
方征听到“滋滋”的电火花声,随即“嘭”的一声,枯枝败叶被点燃了。可是方征眼前依然是黑的。
“火……火……”方征不相信,他往前摸,猛然手被一烫,赶紧缩回来,他清楚地听到耳边哔啵哔啵的燃烧声,可是他眼前依然是黑的,一点光都没有。随即方征想起来,刚才陷入黑暗之前,似乎是瞥到水里浮游的水母和发荧光的植物。
光源其实一直没有消失,他却什么都看不见了。方征把双手举到眼前,扑面而来的热气却无法驱散他的逐渐发寒的心。
“我……我的眼睛……”方征使劲睁大眼睛,面前依然是黑的,他难以置信,觉得正在坠入深渊,“我……看不见了?”
是因为他神经网络中毒了吗?是刚才那些咬他的小东西里的毒?
“征哥哥!”直到这个时候,站在方征面前的人才开口,以他熟悉的声音哽咽地呼唤着。
“连风?”方征看不见,在巨大的悲痛中无比震惊道,“真的是你?可是你?刚才你?”方征似乎要确认什么,想要上前去触碰连风,却不小心踩到了火里,烫得他赶紧跳开,脚下一滑差点跌倒,却被一双有力的手臂一把抱在了怀里。
“是我,征哥哥别怕,我是……是……连风。”那双手臂的主人哽咽着。
“你身体怎么回事?”方征伸手去抚摸连风的胳膊、手臂,又碰到了他的脸。连风的脸好像变了些形状,身上也再也没有那些硬邦邦的骨头,取而代之的是有韧性的纤长肌肉,简直像是换了个身体?
“说来话长,”连风含混道,“祖姜人给我弄的骨骼坏掉了。这是我自己本来的身体。”
“你身体原来这么结实?”方征惊讶他自己现在居然还有心情想到这个,连风还活着,出现在他身边这种天方夜谭般的事,让方征在大悲大喜中,情绪完全调动起来,他甚至产生了荒谬的想法——虽然自己看不见了,但如果,这是换回连风活下来的代价,心中的痛苦竟然奇迹般的减轻些许。
“征哥哥。”连风抱紧了他,方征看不到他的脸——那不再是连风的人.皮.面.具,那是子锋,削尖的下巴,杏核般的大眼睛,蜜色的漂亮条状肌理,蕴含着蓄势待发的力量,宛如猎豹的流线型……
“你怎么活下来的?”方征记得他看到的最后画面,是连风被那怪物送到了嘴边,还听到被咔嚓咬住的脆响,他还以为连风那时就碎成了两截。
但其实,窫窳咬碎的只是子锋的壳子,还硌到了它的牙齿。而在它牙齿发疼咬合不上的那一瞬间,子锋被他吞咽进了肚子里。
“那东西没有咬死我,他把我吞下去了。”子锋平静道,“它从外面刀枪不入,但是从里面……找到了弱点,它肚子上有个没愈合的伤口,当年老……咳,羿君射的,那弓箭也撑在伤口处。我从肚子把它切开,取下弓箭爬出来了。”
方征只觉得连风这轻描淡写的说辞后面,带着非常惊心动魄的味道。他又想到了孙悟空,故事里钻到敌人肚子里捣乱。方征不由得伸出手,子锋不知道他要拿什么,仍是一把握紧他的手包在掌心中。
“你拿到弓了?怎么过来的,受伤了吗?”方征问。
子锋心中一酸,颤抖道,“我没事,我找了截木头,攀在上面飘过来的。”
方征大为震惊,“所以那个窫窳,被你大卸八块死透了?”
子锋摇头:“我钻出他肚子后,就只顾着跑了。”子锋打了个寒噤,“倒是还听到他在后面乱叫……没敢回头看。”
“嘶。”方征背上有个被长藤鞭抽到的大伤口,身上还有被小毒物们咬到的伤口。在水里泡久后麻木了,现在靠近火边慢慢烤着,疼痛感逐渐回归身体,他沙哑道,“刚才那一群是什么东西?”
“那是鹯鸟,生活在洞穴里,有毒的。”子锋伸出五个指头在方征眼前晃动,方征毫无反应,他听得到手掌挥动的风声,但没有意义。
方征竭力平复着心情,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要颤抖:“它们的毒,是可以的解吧?”要是解毒了,自己神经网络是不是会恢复,能重见光明?他心中燃起微弱的希望火光。
“应该能的。我回去帮征哥哥找药。”子锋眼中闪过一丝方征看不到的无措。他心头充满了怜惜的疼痛和为此暗自欣喜的罪恶感。他既难过方征受这么大罪,又为方征暂时认不出自己,让他得以连风的身份继续待在方征身边而窃喜。
刚才从水里爬上来的时候,子锋本来已经做好了方征发难和发怒的准备,他心中很乱,不知道怎么以本来面貌应对方征,可是又无法见到方征落难时置之不理……直到看见方征摸索着去触碰火焰,才和对方一样震惊地意识到:他看不见了。
那么自己暂时……不会暴露身份了。子锋茫然地想,亦悲亦喜。
方征身上的鱼皮衣已经被黑虫子咬得破破烂烂了。子锋帮他一起动手把那层衣服混合着毒液和血迹的衣服剥下来,露出方征赤.裸的流线型的胴.体,上面斑斑点点的细小伤口有些颜色还是新鲜的黑色。方征攀住连风的手臂,五指用力地握紧来转移疼痛。他额头滴下汗珠,随即他感到两片温软的东西凑在了肩头的小伤口上。
“还有些残留的毒,要处理一下,我帮征哥哥吸出来。”子锋贴着他的耳边说。
和刚才一样带着热度的大片相贴躯体,子锋从窫窳肚子里爬出来,壳子全都碎了,自然也无从寻找衣物,后来他杀了几只巨狐猴和地懒,剥了些皮毛草草围在身上,但仍能感觉到大部分躯干直接相触的暖意。方征感到连风在他肩头伤口处吮吸了几下,皱眉试图制止道:“你这样也容易中毒,没有盐水消毒,不卫生……”
“没关系的。”子锋对方征坦白了一个秘密,“很多毒我都不怕了,那窫窳的肚子里,有许多奇怪的东西,我太饿吃了一些……”
譬如说似玉似虫的块肉,又譬如长在体内的怪瘤奇虫,子锋并不愿意主动去吃那些看上去非常诡异的东西。但他在窫窳身体里困了不短的时间,自然会肚饿。他分不清究竟自己来到了胃部腹部还是其他的器官中,总之自己既没有被搅碎也没有被胃酸溶液消化,那窫窳肚子里大部分器官已经失去了功能,整个身体像一个巨大的石化迷宫,也不知靠什么来运作,跟正常的新陈代谢很不一样。里面的东西也千奇百怪。纵然知道随便吃下去恐怕不妥,子锋也顾不得那些了。没想到居然安然无恙。
但是迫不得已吃掉窫窳肚子里的一些东西后,子锋发现身体竟然有了些说不出的改变。刚才冲过来的时候也被那群鹯鸟围攻咬了,可是他的眼睛却没有瞎,身体也没有中毒的迹象。
方征稍微放心了一些,深吸一口气道:“那你就……嘶……”新鲜的伤口接触到唾液所产生的刺激让方征倒吸冷气,但连风是在帮他,他也说不出让他轻点之类的示弱的话,只是徒劳自苦地咬牙忍耐着。
子锋尽心尽力地替他吮出伤口的毒液,他偶尔抬头注意到方征脸色才发现方征蹙眉紧皱,似痛苦难挪,子锋有些着慌,连忙搂紧他哄道,“对不起,征哥哥,我弄疼你了吗,你不要憋着。”
“不用管。”方征强硬吩咐道,他一直在连风面前以保护者自居,如今双眼既失明,又被对方看到如此丢脸又无力的模样,心脏像被一把锉刀磨着,自暴自弃想惩罚自己,就故意做出无所谓的姿态,“你赶紧弄。”
子锋眼神暗了暗,继续低头替方征吮着小伤口附近的毒液,方征身上的伤口分布并不均匀,子锋想要继续,方征手快地拦住了他,颇有些狼狈道:“差不多……不用了……”
“不行,还有毒液没吸出来,”子锋把方征的手拨开,方征想重新掩上却被子锋摁住,随即子锋吮住方征不方便自己处理的细小伤口。其实是被叮咬后最不舒服的区域。
“你别——”方征开口被自己吓了一跳。
子锋意味深长道:“征哥哥,你好像不止伤口肿得厉害呢。”
方征想要把自己在石壁上撞昏过去,他只顾哀叹自己身体意志的薄弱,紧张又天马行空地想着一些血气方刚的理由来为自己开脱,觉得这是自己单方面的过错。根本看不见子锋的眼神,那是审视着某种绝美物件的殷红视线。子锋从头到脚地逡巡着。然而只是看着而已,现在还远不是时候。他不想伤害方征、也不想让方征难过。
方征虽然看不见,但他冥冥中似乎感应到什么,回想起水中的事,眉头旋得愈发紧,他深呼吸竭力让自己恢复正常,装作漫不经心问,“刚才你,你给我渡气,是不是做了什么多余的事情。”
黑暗中宛如要失去一切的时候,有人给他渡气,带给他生的希望。他把那当作救命稻草,全副注意力都集中在能活下去的欣慰中,感激又庆幸。当时并未多想,要过了很久之后,才琢磨过来哪里似乎不太寻常。
渡气和亲吻,如果有心遮掩,也可以不必分得那么清楚。但当时连风那劲头,就好像下一瞬间要世界末日了,拼尽某种决心般亲吻着他,方征又不是傻子。他摇头想着连风这小东西,根本分不清感情,雏鸟情节?依赖心理?连风只是个孩子罢了。
“我没有做什么多余的事情。”子锋舔舔嘴唇,心想这都是我要做,也一定会做的,非常有必要,一点都不多余。总有一天,该做的我都会做。征哥哥,你就等着吧。
何况那时候,他不知道方征眼睛看不见,把那个吻当作最后亲近的机会,自然更放肆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