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权力如果不被执行,她们能向我告状。我就会用武力去强制执行。我选出来的人,我相信她们。你们觉得你们有什么资格随便信口开河?拒不遵守?”
九黎夫妻脸色灰败,那男人还在杀猪般惨叫,方征“咔嚓”又把他的手重新接好,道:“好了,你们的事情该如何解决,不是我的责任。你们要听民政局的。”
绩六心中大石头落地,对他们说:“昨晚这个男人既然没有真正醉,又说要娶她,那么依照规矩,是应该娶的。”
九黎女人勃然大怒,一瞬间又忘记守规矩了:“我,我不同意!”
绩六现学现用,忽然对她笑道:“你丈夫做错的时候,你倒是护着他。这种顺应你丈夫心意的事情,你倒是不同意了?”她又转脸对九黎男子道,“真是可惜,我们的规矩里,如果你的妻子不同意,你是不能‘走婚’的。”
这话已经相当有水平了,那个九黎男子也神情非常复杂,他和他妻子互相对望,僵持了一会儿,那个九黎女人忽然痛哭起来:“你娶吧,我同意了。你喜欢就行。”那个有比部落的女人也喜出望外,九黎男人也松了一口气,只有他原来的妻子从头到尾神色凄楚。
在这批人离开后,绩六装作掉了东西,回来找方征,忽然跪在了他的面前。
方征刚才听绩六的处置,已经稍微有点样子了,他看不见,却仍然听到她下跪在面前的声音,错愕道:“你干嘛?”
绩六不知道该如何诉说这种感受,方征就是她的神,从一开始搭救她,后来又救了她的部落,他那么多惊人的举动,还能和神灵沟通,他还是绩六最初的心动,那个一身伤痕在水楣边的少年……可是现在他已经高高在上,遥不可及,她不敢再肖想他了,心中只有汹涌悲伤又虔诚的感情,她不知道这种感情是什么,如果有块石雕能刻出方征的样子,她想天天跪拜,但眼下找不到石雕,只好来跪一下真人。
绩六哽咽道:“让我跪一下你吧……一会儿就好……一会儿……我就安宁、有勇气了……”
方征简直无言以对,这大概是某种想要顶礼膜拜,把希望寄托在神身上的基因发作,当对象变作自己的时候,他就觉得很尴尬了。但既然绩六坚持,他就只好低下头和她聊一下今天的事情。
“今天的事情,你回去想办法拟更细致的条例。比如说丈夫对不起妻子、妻子对不起丈夫、谁伤害了谁。要公平,也要考虑实际情况。”他叹了口气,今天那个九黎女人很爱她的丈夫,其实有可以拒绝丈夫走婚的权力,可是为了满足丈夫的心意,她答应了。如果丈夫不走婚,她应该能享受更多资源,爱情的牺牲换来痛苦,是不公平的,但这也是她自己的选择。
还有权力的使用,是方征没有告知这些人的隐患,他们现在意识不到,这种制度层面的问题他们也解决不了。他不可能每一项事情都去判断这些部门处理得对不对,只能强制执行。可是如果在其位的人水平不够,就会造成很多问题。出了事方征虽然可以替换他们,但是损害已经发生了。解决这种问题的办法,只有方征做好顶层设计,但现在也还无法实施的一项——监督。监督的人水平需要更高,现在更是分不出来。
吏治,关键在“吏”的水平上。这种水平的造就,离不开教导、培育和磨炼……路太长了,没有十几年见不到成效。除此之外,短期只能依赖制度设计,就像是简单教会他们记录方法一样,需要有一目了然的,普通以上水平的人按部就班就能完成的,基层组织制度……
方征一边思索,坐着任由绩六跪他,对方沉浸在汲取心灵宁静中,忽然窗外声音一响,脚步声迅速跑开了,好像是连风。
子锋脸色铁青,他气坏了。他来得晚,只看得到到绩六跪在方征面前,他离得远也听不到声音,那个角度也非常狭窄,从子锋视角看去,错位感就像是绩六跪着,头埋在方征腿间,正在给他……一样。方征不时低下头对她说什么,神情还颇为柔和。
子锋漆黑的眼里都是翻涌的暴戾狠色,他手中攥着一颗漂亮的贝壳,准备来找方征讲和的,在他手中化为了齑粉。
子锋血冲头顶,牙关咬得咯咯作响,浑身上下都是把那女人撕成碎片,再把方征囚禁狠狠占有的念头。方征明明说不喜欢女人的,骗子,又或者这种事只要够卑微都能替他做,那为何又要拒绝自己?
子锋任由自己被滔天的嫉妒心和醋意的怒火吞没,无法平息,痛苦难禁,终于忍不住折返回去,“嘭”一脚踹开了方征的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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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征看不到,但他早就听到门口脚步响动,那声“嘭”的踹门声更是震耳欲聋。他们的房子目前都做不出锁,大白天的方征也没用木栏轧上,所以其实门只用很轻的力度就可以推开,那一脚的力度直接把门踹下来了,“梆”地砸在地上。
方征蓦地站起,绩六也瞬间吓得俯趴在地,哆嗦着抱住头部。
“连风!”方征生气地直呼全名,“有没有规矩!!”
“规矩??”子锋怒极反笑,“干这种好事,就是规矩?”
踹门的那一瞬间,绩六就被吓得抱头窜到一边,方征又穿着一套长袍贯衣的制式,所以子锋并没有真正看到画面,那个姿势也能瞬间分开,贯衣垂下来就能遮住。子锋以为他们是被自己打断了。
方征听得莫名其妙,绩六膜拜自己跪在地上,为什么惹“连风”生那么大的气,他是有什么忌讳或是被这种模式刺激到什么黑暗经历了吗?讽刺地称呼“这种好事”?就算如此也不能踹烂他的门啊。这种跪拜姿势并不是这个时代通俗的十恶不赦的某种禁忌,否则绩六也不会跪他。那么各地风俗不同,“连风”该知道方征用不着遵守的。
“这种事没什么大不了吧。”方征疑惑道,“你到底在发什么疯。”
子锋气得差点两眼一黑,他以为方征是在说“那样”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大脑中的痛楚几乎要割裂他的脑袋。他咆哮着想要把绩六扔出去砸死,他冲到瑟缩成一团的女人面前,五指成爪形要去掐她的脖子。方征感应到他的动作,听辨风声位置,猛地格挡在对方面前。
子锋的双手被方征的小臂挡住,他们彼此碰撞对峙,就像两柄剑“铛”地撞在一起。方征惊讶发现连风的力道上限,似乎刚才真的准备把绩六掐死,他又气又迷惑,用了相似的力度去挡住。
而子锋感受到方征澎湃的劲道,心中更是痛得几乎窒息——征哥哥居然为了一个女人,不惜用那么大的力对抗自己。
绩六听到他们的斗殴声,颤巍巍抬起一点眼皮,只一下,她就吓得七魂去了六魄——
那个“连风”,瘦了,高了,黑了,像狼一样的眼睛、像豹一样的身体流线型、还有脸部的轮廓弧线……
隐约像三年前持钺挥剑,把她们赶进地穴送死的魔鬼——子锋。
可是,他是“连风”,虽然和记忆中连风的模样不太一样,但绩六仔细看去,似乎的确又有点像连风。方征也说过,“连风”变瘦,伤势愈合了。
绩六印象深刻的其实是子锋恐怖的汹涌杀意,和强大无俦的气场。其实如今想来,子锋容貌和轮廓也有些模糊了,真的让她回忆五官和四肢的特征,她不确定。但就是刚才对方想要杀他瞬间爆发出的杀意,让绩六惊醒般唤起了几年前的记忆。只能说“连风”的气质在想要杀人时,和子锋留给她的映象,微妙地重合在一起。
巧合吧,或许某些人的杀意会相似,又或许连风变瘦了之后长相有些类似子锋?绩六心有余悸地想,方征怎么可能让子锋待在身边那么久。绩六心中依然惊恐疑惑不已,只是眼下还是保命要紧,不是深究这种事的时候。
她小心翼翼地从后方绕行爬出去,因为就在方征和“连风”相持瞬间,他们就爆发了剧烈的争吵。她瑟瑟发抖,一心逃得越远越好。
“你有病吗!?”方征吼道,“你是想杀人!?”
子锋毫不掩饰,狰狞:“对!我就想杀她!”
不止如此,刚才听到方征说“这种事没什么大不了”,子锋整个人都不好了,既然方征态度如此随便,或许也不是第一次。他一瞬间心想,这部落里那么多女人,到底有多少人给方征做过这种“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他想把她们全都杀死,每一个碰过方征的人都必须死。他眼神赤红又疯狂,他心中的野兽在肆无忌惮地悲伤咆哮。子锋增加了力道,试图去抓住方征。方征一凛,他从来也没摸清楚“连风”从苍梧之渊出来后到底有多少实力。眼睛看不见是劣势,他施展出龟甲的招式来自保,挡住“连风”的种种动作。
房间内很快就被他们打得一片狼藉。子锋脸上的戾气和扭曲并未消散,却变本加厉。他抓住方征的一条胳膊,方征瞬间亦感知到一股和杀气类似,却不是杀人,而是野兽嗜血又饥饿的反应的气息。方征不由自主仓促反向挣脱,力道太大只听“咔嚓”一声,方征的胳膊竟然脱臼了。他忍痛腾出另一只手飞快地“咔嚓”又把胳膊接上。然而双手忙碌腾不出来的瞬间,他被子锋狠狠往后推去,摁倒在床沿上。
方征床上还好铺着兽皮垫子,否则他的腰少不得要摔青。这让方征心中更惊骇了,“连风”一直对自己都是尊敬、呵护且小心翼翼的,眼下却变得如此狂暴,刚才自己胳膊都脱臼了,他居然都没有停手。
“征哥哥……”“连风”以一个动物捕猎四肢锢住猎物的姿势把他仰面压在床头,方征感到温热的喘息喷自己脸上,“征哥哥,你痛不痛?”他摸索着替方征揉了揉胳膊,确认那里已经被接好,才从恐惧中松了口气。
方征气得说不出话,这小子还知道问自己痛?虽然自己把胳膊接上了,但疼痛哪有那么快消除?他到底知不知道对自己造成了实质伤害?还有脸哭?他哭个什么?
“我好痛啊。”子锋抓住方征刚接好,没什么力气的手放在自己心口,“我这里就像被砸烂了。征哥哥,你如果那么讨厌我,就把它挖出来吧,那样我就不会痛,也不会伤你了。”
方征到现在都没搞懂“连风”受了什么刺激,但他变得如此疯狂,这刺激肯定不小,他难以置信道:“我为什么要挖你的心?我什么时候讨厌你了?不是,你到底怎么回事?”
子锋心中并没有获得多少安慰,方征就像一种“无所谓”的态度吧,他想,或许征哥哥并不讨厌自己,但也根本不明白自己究竟被独占欲和兽性逼到怎样的绝路上,禹强营的前辈们都知道他是受过玄鸟祝福的孩子,他没有用过那些药,但他毕竟在那里面呆过十年。后来又遭受过那样的牢狱痛楚……子锋一直在对抗,但当他以为别人可以亲近方征而他不能的时候,他就崩溃了,甚至伤了方征。还好方征没有真正的事,否则他一辈子都不能原谅自己。
“我受不了……好像要死了……”子锋把方征的手狠狠摁在自己心口上,似乎就算被掏出来握在对方手上,只要能触碰到那点温度,他就能停止这种毁灭般的疯狂举动。“谁都不能碰你,征哥哥,除了我……”子锋眼神几乎要滴出血来,他一把掀开方征的贯衣,“征哥哥,你是不是喜欢那样,我也可以给你做。”
方征贯衣下面还有他自己做的裤子,其实并没有匆忙解开又系上的迹象,但子锋神经已经崩溃了,根本无暇去思考。方征目瞪口呆,刚稍微抓到一点头绪,忽然感到下身一凉,随即感到子锋低下头去,一个温热的——
方征骂了句脏话,大脑在轰然炸开的晕眩中终于搞清楚了“连风”这小子到底为什么发疯。敢情是以为绩六跪在自己面前,是在替自己……那什么。方征只觉得无奈到了极点,他倒吸冷气,哆嗦着:“你放……”他又骂了句脏话。
“你个白痴。绩六只是跪在那里,没有给我那什么,你眼瘸。”方征咬牙切齿地骂道、
方征刚要责备一点重话,忽然间感觉到“连风”脸上流淌着汹涌的眼泪,眼泪滴到他的……这一边被那什么一边被眼泪淹没的感觉真是太诡异了。方征僵着不知该说什么,明明此刻是自己要命的地方被对方操控,可是“连风”反而更像个玻璃做的瓷娃娃,方征简直怕他自己大喘气或者说点什么,那瓷娃娃就碎了。
而且似乎除了眼泪,还有些东西滴下来了,略微有些刺激。方征只是略微有些奇怪,想不出到底是什么。那其实是“连风”脸上的矿石粉,如果此刻有人进房间来,一定会认出子锋。
不过方征的房子不会有人敢随便进来。绩六逃出去后迅速散出了“方征和连风好像在打架,”大家是知道有多恐怖的,不想触两位大佬霉头,无不散了个干净。绩六没有告诉别人,她对连风和子锋相似度的疑惑,她胆子本来就小,今天也不知道怎么得罪了“连风”,要是自己弄错了,“连风”再也不是那个弱不禁风的星祭小子了,报复起来她死得估计骨头都不剩。
过了一会儿,子锋终于抬起头,哽咽着替方征清理,把眼泪和打湿的粉末都擦拭干净。
子锋也知道自己脸上沾不得水,他背着铜面具,准备回去时把面具戴上。其实刚才他含的时候,那里很干净清爽,就意识到了自己误会了,子锋终于从疯狂中清醒过来,可是占有欲和嫉妒心并没有消失,随即而来的不安、惶然和愧疚又如潮水把他淹没:他伤了征哥哥,他发疯了征哥哥会不会讨厌,他强迫做了征哥哥不准的事情会不会被抛弃。
“征哥哥,对不起。我看错了。可是我真的好害怕,我怕你讨厌我,我怕被你丢掉,我怕其他人亲近你,我怕你不要我,我怕你到我去不了的地方……我天天在想要是我把你锁起来就好了,你就丢不掉我,见不到其他人,你就是我的……可是我更怕我真的会这样做,这样就会伤到你了。”
子锋从来没有哭得那么彻底,他生平第一次剥下所有伪装,赤.裸如婴儿般袒露着他所有的不堪的,黑暗的情感诉求。他觉得自己像某种地底的讨厌生物,从来没有见过阳光,见到之后就像个吸血动物般凑上去依赖着对方给予的情感生活。一旦附上去就不能离开,他会死的。
方征听得明白,这是缺乏安全感到了某种病态极端,导致的狂性大发,用现代心理学去分析成因估计更复杂,但有一点很确定,对方所有的患得患失,痛苦得想死掉等感情,也不是矫情,自己虽然无法感同身受,但不能撒手不管。
“我知道你喜欢我。但你要先找到自己。”方征也没脾气了,生气也没用,为了不刺激对方,他只能循循善诱。
子锋一凛,原来那个词,是叫做“喜欢”?
这个词,多么多么好,喜欢花草,喜欢动物,喜欢美丽的景色,喜欢征哥哥……这两个字念在口中,就像舌尖嚼着一枚橄榄似的,由内而外散发出一种虔诚又妥帖的甜蜜感。自己对方征的感情竟然是这样么?他也能喜欢么?他不是不配么?找到自己,又是什么意思呢?他从小只知道杀人,于是长大也被自己的部族弄得支离破碎,他是一截阴暗的残影,是一个已经无法立足的名字,是一只贪婪又饥.渴的野兽……
“等你找到你自己后,那时候,说不定我也会喜欢你。”方征劝道,“别着急,慢慢来。”
子锋呼吸都屏住了,他从来没有考虑过这样的事情,他一直觉得这是自己单方面的,单方面的强迫、单方面的牺牲或是单方面的为此痛苦却又恪守着绝不要伤害的界限。他根本没有期待过,一个从小就什么都得不到的小孩子,于是他长大后就认为世上不会有人给他,只能去抢、去夺、去像野兽一样生存,那才是生存法则。
可是方征竟然给了他这个希望……还说‘说不定以后,会喜欢你’?方征就像一个长辈、一个指引人、一个教导者,不但包容了他无理取闹般的疯狂,不计较他醋意大发的失态、任他在身上那样做、最后还给予他那么好的希望,仿佛熊熊燃烧的火把,霎时驱散了迷雾荒寒的无涯的一场生,能从此照亮他漫长的余途……
方征看不见,但他仍是伸手抚摸住连风的脸颊,平静道,“因为我,也曾经是被放弃的那群人。所以我……”
很多年以后,子锋依然记得方征这句话,那也是无论方征后来站到了多高的位置上,都不曾忘记过的,对底层苍生百姓感同身受的体恤。而在此很多年前,子锋就因他的拯救,脱胎换骨般重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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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征准备出行找孟涂后人“马上飘”,去交换陶范,他带上指路的三铜牙,和变得有些不一样的“连风”。
“连风”似被抚平了某种阴缠暗问的情绪,他晚上还是经常摸进方征房间抱着睡觉,但很乖地不动手脚,也不会患得患失缠磨他确认,只是用一双方征看不到的视线,在黑暗中热切地、虔诚地、憧憬地良久凝视。
在准备出行的前一天,方征要把事务都交代好。几个“部门”的工作开展,这几天试运行下来都还算顺利,但也让方征注意到各分工一些潜在的问题,好在规模不大,一时也没什么影响。方征准备在路上思考解决方案。
方征去公社补充草药时,听到那只獬廌喷着响鼻凑到自己身边,光滑似缎的毛皮在方征手边如水般划过。方征摸索着动物的流线型身躯和头顶的长角,问不远处的长老:“它痊愈了?”
獬廌在养伤,它在这些人眼里是“神兽”,自然不敢拴它。这几天它能自由走动,就在公社里逛来逛去,兴致来了就啃一啃玄思长老的草药。看到方征过来,玄思赶紧谢天谢地希望他收走这头祖宗。
“是啊,神兽既然大好了,还是安置个别的地方吧。”玄思长老愁眉苦脸,他之前试图去牵这头獬廌,可是刚要碰到,对方的长角就“噌”往他身上顶,换其他人来也照顶不误。玄思长老也不敢把它赶出去,万一跑掉呢?结果今天方征一来,这只獬廌就亲昵地凑在他身边任其抚摸,不由得让玄思长老感慨:能和神灵沟通的就是不一样啊。
方征于是拍拍它的脖子,道:“带我去你来的地方,好么?”公社边站岗的人听到,替方征开了门。
獬廌似听懂了,它骄傲地昂头走出大门,方征拄着剑跟在后面,他听到肩头上那只好奇的小紫狪尾巴轻盈甩过自己耳边,从自己肩头跳到了那只獬廌的背上。獬廌全身毛发直耸,受惊般蹬踢着,想把小紫狪甩下来。
方征心中一凛,他担心小紫狪会放电把这头神兽烧焦,连忙呵斥“小狪回——”
但是话音未落,紫狪发出些滋滋的叫声,獬廌的不安嘶声就停止了,如果方征能看到那画面,定然觉得十分惊奇——紫狪凑在獬廌耳边,就像在跟它说话似的。它并没有电这只獬廌,也不需要。它们的先祖曾经在虞舜麾下并肩作战,熟悉感镌刻在它们的基因之中,就像和老朋友的重逢。
方征并不知道獬廌把自己带往哪个方向,但是半路上他又听见“吱”声,原来是那只青龙墓中的老猿猴“果然兽”,它背上有个小藤筐,是部落女人们送它的,都亲切称呼它为“小采猴”。它有“讨好型猴格”,总会采些果子送来给人吃。它抓耳挠腮在路边张望着小紫狪盘在獬廌背上,吱吱跳着也想爬上去,却被小紫狪龇牙咧嘴地扫了一尾巴,发出威胁的呼噜声。
方征看不见的,啼笑皆非的一幕又出现了。那只果然兽,不但没有生气或是逃跑,反而从小藤筐里掏出一把新鲜的松子,近乎“谄媚”的姿态送上去。小紫狪迟疑着,小爪子抠着松子,又轻轻扫了它一尾巴,果然兽就像得了什么吩咐,充满干劲地跳了下去。
这一路上,方征虽然看不到,但听辨声音,又惊又笑。那只果然兽,不断地采来附近果树上的桃、杏,讨好小紫狪给它吃,也不忘前面的獬廌,又是拔草又是割叶子,甚至不知道在哪里端了个小罐给它喂水,把紫狪和獬廌伺候得舒舒服服,紫狪卧在獬廌背上,果然兽就跟牵马的仆人似的前倨后恭,终于找到了可以一直讨好并且仰赖荫庇的对象那种激动又充实的干劲。
这只猴子生活在山谷里好几年,明明很和平,物产也很充足,可它不知道经过怎样的训练,也不知演化成怎样的本能,要依附个强大者来保护自己,它待方征比其他人都更殷勤,大概因为方征是这里最强的。但方征不喜欢这只猴子的个性,不怎么理它。
有一段时间这只果然兽又不见了,是仆牛有一天把果然兽提回来,说这东西趴在自己窗外睡了好几夜。方征就对仆牛说:“那你就养着它吧。”仆牛厌恶说:“然后回忆我被关在那墓里的十几年么?”
这只果然兽就一直留在山谷中没有出去。也有部落女人想养它,但是它又不认。它似乎只瞧得上方征仆牛那种强悍的饲养者,但他们又不接纳它。如今终于“投靠”到一个它觉得满意的效忠对象。方征回想着它们各自的来历,不由得有些感慨——果然兽本来是虞夷的士兵派去看押仆牛,给他喂食的。而紫狪却是帝坟中的灵兽,獬廌亦是昔日虞朝决狱的神兽。就仿佛裂土后的虞夷和从前虞朝的关系——君还是君、臣还是臣。
獬廌领路,一直走到了那片温泉水附近,方征想起最初就是在某个泉眼附近发现了獬廌的脚印,“连风”还告诉方征,它是从“水火泉”中生出来的。那怎么可能呢?
此刻温泉眼最远的两侧,分别有人在盥洗,方征看不到,但听觉比较敏锐。他寻思着以后这温泉的使用,男女还是要分开,否则会给民政局增添许多无妄的工作量。那些人也远远看到方征带着神兽和放电的小怪物。方征大声请他们暂时离开,他有事情要处理。
那几人赶紧捂着麻衣离开了温泉。确定附近没有人之后,方征对抑制不住激动蹦来跳去的小紫狪道:“好了,你想做什么?做吧。”
他又摸了摸獬廌的脑袋,问:“你真的从温泉里出来的?”
獬廌把头凑在其中一个泉,它站立的位置正对着泉眼涌出的小口。那只小紫狪跳进水里,噼里啪啦一通放电,泉眼竟然豁然裂开,发生崩裂的声响,这个泉眼迅速干涸,水全都流进了一个大洞之中。显露出的硫磺石中,掺杂着黑灰色的矿物。
方征看不到,但他凭其他五感推测,这里果然也有磁矿、温泉本来就是丰富矿区之一,硫矿、镍矿、磁矿等经常同时出现。而刚才小紫狪通过从前的训练,也知道如何影响里面地脉走势。这山腹后面果然别有洞天藏着区域。方征松了口气,终于让他找到了。
他牵着獬廌的角,它引着往洞里走去,獬廌蹄音都轻快了不少,仿佛一只活泼的小马驹。那个洞穴下方湿滑,渐渐越走越干,看来是正好挨在温泉地裂的旁边。方征的手触摸着岩壁,主要也都是天然的火山岩,上面都是细小的气孔。洞内生长着各种郁郁葱葱的植被,下方则是青苔,洞壁上透出一缕缕光线,这里并不深,也不是地下,只是一片山腹的侧面通道。
小紫狪蹦跳在前方清道,不时电死一条蛇或是一只青蛙甩到后面,那只果然兽虽然不吃,但都用崇敬的眼神接住,吱吱叫着似乎“赞美”他的老大一番,然后再恭恭敬敬放到藤篓里。走了约一刻,方征感到天光豁开,他闻到风中的草香,似乎来到了一处宽敞的草甸上,他听到不远处有一群动物,仿佛是牛羊?
如果方征这时候眼睛看得见,一定会惊叫出声:这里太美了,蓝天白云下方,如茵草甸,鲜花芳美、周围都飘荡着绰约白云,掩盖着四周山峦,这里就像是山腹中的明珠。草地最中央有一片清澈的水洼,那水洼分成两半,一边是冒着热气的温泉,一边是阴冷的寒泉,组合在一起的形状有几分像个太极阴阳。散发出的雾色把草甸笼罩在乳白似珍珠的氤氲中。
水草地上漫步着十几只獬廌——它们都是纯黑色的身躯,头顶有长长的角,自由地在这里吃草饮水。它们在寒泉里饮水,然后渡步到热泉边,把什么东西吐进去。方征只听得水声潺潺,动物响鼻和嘶声阵阵。
那只獬廌欢呼着跑回它的族群,它的个头对比着同族并不算大。大概只是个小孩子,它亲昵地蹭着其中几只稍大的黑獬廌,就像贪玩的孩子回到了家。
方征探着黑色的重华长剑往前走去。那群獬廌并没有攻击他,但是全都转向方征,散开了一条通道。从弥散的白雾中走出了最大的一只獬廌,它比方征还高,像一只小象的体格,其他獬廌都是黑色的,但它的皮毛在纯黑中泛着紫色光华,其他的獬廌都是长长的独角,而它头顶的独角不但更长更大,而且在中段靠下的地方,盘着个巨大似瘤的形状。
方征看不见的脸上投下一片巨大的阴影,这只獬廌王的响鼻喷在方征脸上,方征拿不准要做什么,但他知道不能攻击也不能逃跑,他迟疑地伸出手,那只獬廌王围着他转了一圈,低下头用角,依恋地碰了碰那柄黑色的长剑,随即把颈下某处凑在方征的掌下。
方征首先摸到的是一个系着的铭牌,心中一凛——这是,被人曾经豢养过?听连风说,最后两只獬廌,在虞朝分裂的时候,被分别带到了夏渚和虞夷,后来都死掉了。可是就眼下来看,至少其中一只并没有死掉,也没有绝种,否则不可能繁衍出这十几只后代。
而那铭牌旁边,方征摸到一个痊愈后,依然永远留有痕迹的深深的长疤,那个疤痕从脖颈一直延伸到后背上,似乎曾经被一把巨大的武器斩下,要把整个头都砍下来般的力道。
方征颤抖着摸索解下那个铭牌,上面刻着一个字符,方征不认得,他准备回去问连风。那只獬廌王,又把脸凑在方征手掌下,方征摸到了水,它在哭吗?它是什么意思?紫黑色的獬廌王不断舔方征的掌心,用头磨蹭长剑的背面,两个蹄子又不断刨着土,如果它会说话就好了。
方征苦苦思索着,问:“你是在让我帮什么忙吗?你会点头和摇头吗?”他把手按在獬廌脖子上,如果对方点头或摇头,他就感觉得到。
獬廌点头。
方征问:“你认得这把剑?他曾经是你的主人。”
獬廌点头。
方征问:“你是从前虞朝剩的那两只之一吗?”
獬廌点头。
方征问:“你是虞夷的那只吗?”
獬廌摇头。
方征问:“那你就是夏渚的那只,是谁伤了你?”
獬廌没动,方征随即想到它不会说话,就换了个问法:“你是想报仇?”
獬廌摇头。
方征又猜测:“另一只?死了吗?”
獬廌摇头,又点头。
方征问:“你是想让我,去找它?”
獬廌点头。
方征问:“你是母的……?这些是你和它的?孩子?”
獬廌点头。
方征问:“那一只被分到了虞夷,你知道它的下落吗?”
獬廌摇头,又点头。
方征思索着,问:“你知道些线索,却不确定?”
獬廌王点头。
方征道:“那你带我去?”
獬廌王呼啸一声,方征救过的那只小獬廌就乐颠颠蹭到方征身边。
方征不确定道:“行吧,那我……我可以骑吗?这一路上可能要花些时间。”
獬廌王沉默了很久,在方征手掌下面点了点头。
方征眼珠一转,大言不惭地狡猾道:“你再给我两只。我眼睛看不见,必须要人和我一起上路。”
獬廌王这回沉默得更久,过了很久,终于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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獬廌王又“指派”了两只给方征,是那只方征搭救的獬廌的兄弟姊妹,它们亲昵地交颈碰角。方征想检视一下这片如茵绿地周边情况,但是他没能往前走几步,就感觉到獬廌王用长长的角拦在他的前方,不准他再过去。
方征讨价还价道:“我就确认下有没有其他通道出去……”
其实他不担心这里连通外界,獬廌王要保护它的族群,这里肯定安全,他以此为借口,主要是有两个打算。
一是那个阴阳泉,方征只听得到那个阴阳泉水冷热交替的声音,觉得十分奇怪,不知道是如何形成的,听声音獬廌还在往里面吐什么圆形坠物。更重要的是,方征暗暗想,这片獬廌群,要是能全都驯成坐骑该有多——
獬廌把角贴在了方征的手掌上,方征无意识地摸着,獬廌王忽然把他顶倒在地上,喷着响鼻一只蹄子贴在他的脖子上,作势下一秒就要踩下去。
方征瞠目结舌地想,传闻獬廌会判别谎言,难道是自己刚才心声被它察觉到了吗?有这么神么?他赶紧真心实意摸着獬廌王的角告饶:“开玩笑开玩笑,随便想想而已,我以后要找坐骑,去找那种会吃老虎的驳、或者什么跑得快的驺吾之类的……”
獬廌王这才把蹄子拨到一边,让方征坐起身来。刚才事发时,平时很护着方征的小紫狪也在一旁作壁上观,还对那果然兽耳提面命吱吱叫,老猴子也发出了看热闹的磕松子声音。方征心想,“前朝遗老”的统一战线啊,这么严格。
方征带着三只獬廌离开了泉眼通道。他本想指挥小紫狪把那里重新封闭,可是小紫狪窜上跳下弄了半天,那个洞口也无法重新恢复成泉眼。看来这里的磁矿并不如想象的多,有些地质变化强行改变的过程是不可逆的。
方征眼珠一转,叫来了一些“安全局”力气大的战士,吩咐他们搬石头堵住通道入口,方征还吓唬他们道:“这里突然裂开,如果不堵好,就会泄露我们的位置,以后任何人都不能来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