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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也不那么轻看。但一个孤身男人在外抛头露面的,总是罕见,便呵止询问他的身份。

“我在附近山中行猎,”方征振振有词,“看你们这群动物的粪便里,石青、孔学绿的粪色稀烂,想必是象和虎的身体受寒。”

其实哪些动物生病,是方征暗中观察好的,他再去对照这一大群队伍里的粪便,挑出了明显不太对劲的成色。但他反过顺序去说,就显得他根据蹄印粪便认出了动物种类和它们的病况,令那些人纳罕不已,觉得他富有经验。别的不说,蹄印踩得那么乱了,方征居然都辨认得出来,看来是个老猎手了。

为首的驯兽女人道:“你要做什么?”

方征道:“你们的象和虎,如果不治疗,很快就会死去。让我试试,我需要一些回报。”

他倒是不知道那两只动物冻得多严重,但夸张一点说别人也分辨不出来。

虽然他不是专业的兽医,但受寒就找些发散寒气、温养热补的食材草药服用,配合着保暖措施,总是不会错的。《山海经》里明确记载的草药种类不少,有此效用的他也记得,如果图谱上的特征没有画错,他还是能凭记忆找到的。

驯兽女人有些生气道:“你是在质疑我们吗?我们女亲都是祖姜的贡兽人,十年前的三白宴我就跟随姨亲走过。象和虎上了山是会不舒服几天,但休息几天就会适应了,从来不会死掉的。这条路线都快走了一百年,祖姜建立的时候就……”

方征道:“既然你十年前走过,不觉得一年比一年变冷了吗?”

这其实是方征结合现代地质水文知识的推测,小的寒冷气候带会以数百年间为周期,持续向南或向北缓慢移动。他不太确定到底是变冷还是变暖的地质周期,只是这样说出来诈一下那女驯兽人。

结果那女驯兽人回想着,真的脸色有些发青道:“好像……真的是这样……一年比一年冷了。”

方征心想,那么就是变冷的气候周期了,他故意叹了口气,继续道:“那就是寒魔的前哨降临。先选择侵袭动物,那两只喜热的动物最先遭殃。如果不驱逐掉,很快所有的动物都会被附体,然后死去的。”

那女驯兽人神色已经完全变了,又是惊惧又是哀求方征道:“你有办法赶走寒魔吗?求求你,不要让它们死去。要是有一只死掉,我们都会很惨的。”

方征点头:“我刚才就说过,让我试试治好它们。作为回报……”方征顿了顿,狡猾地转了一圈眼珠,“等进了瑶城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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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征即便不是兽医,也明显看出那两只动物冷惨了。它们本就是生活在热带的,强行被带上雪域高原,感冒打喷嚏,还流鼻涕。只要被摸一摸,就会竭力去蹭温暖源头。

方征先让人给它们做好御寒手段,譬如给它们垫了很多毛皮,在它们附近燃起火源。

除此之外,他告诉那些驯兽人,温热性食物姜、糯米、栗子、桂、枣、藕之类,能找多少就找多少。喂给杂食的大象吃。食肉的老虎则给它喂食羊肉、犬肉和猪肝等。并且为了减轻动物的负担,都把食物烧制熟了之后再喂。

食物烧熟后,能有效减少动物为了消化所付出的能量。方征这些食疗滋补办法,对于当时的人们来说异常奇怪,尤其是熟食喂动物。她们半信半疑。

而且方征提出的食材资源,过于昂贵。在没有货币交易的祖姜,想要交换到这些东西很难。即便她们是国主指派的驯兽人也一样。而且动物的食量又巨大。

她们一开始都不敢相信方征。

方征又另辟蹊径,他想到了《山海经》上记载的,辛热又能散寒的药材,草乌。流传到后世也是一味重要中药,能治疗风寒感冒。

而且最实用的是,这种草根在山地苔原都能生长,又辣又苦且有轻微热毒。飞禽走兽不食、人也不采。他出去了一天,抱着一大筐草乌回来。随便去挖,遍地都是。

方征将它们浸泡煮沸后,就能熬制出一帖堪比姜汤效用的暖热中药汤。两只动物被强制灌药后,当天晚上就缓和了许多。再吃一点熟食,精神一下子就起来了。

那些驯兽人见方征的怪方法真的有用,别提有多高兴,也改变了看法。

驯兽人总共有一百来位,除了一位担任执行管理的总务,其余人各管各的贡兽,地位相当。她们出身不同,平时自然少不了竞争。但在这件事上,表面上统统很高兴。因为如果牲畜死掉,运气不好所有人都会被连坐。

“我叫辛果,”驯兽女人的总务告诉方征:“这次出问题的白象白虎,是我名下的贡兽。多亏你救了它们。否则——”她没有告诉方征,虽然整个团体一荣俱荣,但也有那么些钻营之辈,如果能顺利摘出自身,就会借此做文章疯狂打击她,把她撤换。

她假作轻松地和方征闲聊着:“太好了,这次走贡成功,国主会奖励我的,我的妹妹们就能招到更多好血种了。等进了城,我一定会好好谢谢你。”

方征心知母系社会有诸多不同的认知。他为了不暴露自身的无知,给自己编了个“很早就跑出来在山野里生活,都不知道瑶城里是什么样子”的理由。

瑶城守卫军团,称为中央军团,也是归大国主管辖的。方征怀疑也和涂山月高辛星那些人一路货色。所以在入城前,他尽量不暴露身份,免得在城门关隘和她们起不必要的冲突。

虽然至今他还没看到瑶城的城墙,但依方征的经验,一国之重,总不可能门户大敞。

辛果略诧异,赶紧给方征比了个小声的手势:“你不要嚷嚷自己无主,会被抢的。”

方征挑眉:“抢?”他把手中的剑挽了个花,“抢什么?”

辛果心想,就你这英俊皮相,矫健体格,再加上没被驯化过的嚣张派头,最受那些乡老女祖们喜爱了。她摆摆手道:“就是直接抢嘛,你不要以为自己打得过她们。我操控这些白虎白骆驼,遇到金雕和大狮也只有逃的份。所以你在外面不要乱说。”

大狮不是狮子,应该是那天方征看到的狮子狗。藏獒的前身,比虎狼更凶猛的存在。而且还会行军配合,是祖姜战兽的斩首利器。

方征问辛果道:“就算我不说,进城门时也要查我的身份吧?”

辛果道:“你躲在白骆驼肚子下面吧。毛长,遮得住。”

方征难得遇到一个“知恩图报”的祖姜普通人,但他依然保持着应该有的警惕。琢磨着对方是不是以此来骗取他的信任,好把自己拐卖。

不过他很快知道了辛果的真实意图。

“进了城,去我家做客吧。”驯兽女人笑道:“我让我妹妹们去带你吃好吃的。”

方征眼珠转动:“是为了你自己,还是你妹妹们?”

辛果见被方征点破,便也爽快承认道,“我妹妹们。她们个顶个的漂亮。我就算了,我喜欢在外面跑,以后带她们的孩子就行了。我的姨亲也是这样的。你可以住在我那里,我不会把你当奴隶用的。”

方征觉得祖姜的女人虽然彪悍到有点疯狂的程度,但也给她们生活带来了充足的底气。她的言谈举止都非常轻松自主。方征犹豫着,本想暂时糊弄答应,却又想到养父关于诚实当好孩子的叮嘱,脑中像挨了一闷锤,叹了口气道:“谢谢,但我不能为你的妹妹们留下血种,你还会带我进城吗?”

辛果露出个被冒犯般略生气的神情,作为一个对待男人的温和派,她富有同情心,但接触的都是诚惶诚恐的男奴隶。从来没有遇到方征这样的人——愿意找你要血种是看得起你。居然会被拒绝。

她暗自生了一会儿闷气,但很快又调整好了,说:“既然说好了,还是会带你进城。”

她虽然冷淡了许多,却并没有报复方征。方征从这个普通人身上,终于看到了一点“大国国民”该有的健全心智。

方征第二天看到了瑶城。它的城墙是雪白色的,据说是用牛羊乳和糯米砂浆做的,每隔十年都会重新涂抹。当然,那个时候的糯米并不叫这个名字,祖姜人称为“变谷”。因为糯米本来就是稻谷的变种。祖姜的农业分布主要是在昆仑山麓的山中盆地,虽然不如平原的栽种量大,但是由于栽种得法,还是能作为生产方式之一,和采集、狩猎、畜牧等一起支撑起祖姜的经济用度。

雪白高墙美观又坚固。城墙高九仞,上有烽火台和兽哨,南北各有一个大门,守卫总兵力超过一万,再加上高居昆仑山脉,是一处易守难攻的堡垒。

而在东西两边,是比城墙还高的千仞绝壁,这座城就建在两座险峻的山峰之间,据说城中央下方本来是两山之间的大裂谷。后来女娲用五彩石把它填平了。所以都城建在其上,自有补天石的灵气滋润。当然,那只是传说。营造记录中并没有关于地基下方的只言片语。

方征远远看到城门楼头上有两只巨大的蛊雕。脚上都拴着粗长的锁链。方征钻到了白骆驼下方攀着。这支贡牲队全部入城花了一个上午。有些驯兽人的动物要被检查,甚至挑剔一番品相不好看起来病恹恹之类的。但是有些却畅通无阻的被放行了。

辛果属于后者,她家族也为她做了打点,她负责的十来只白牲都没经过检查入了城。方征从白骆驼的肚腹下面还瞄到辛果给看门的士兵塞东西,似乎是认识的关系。

方征就这样瞒天过海地入了守卫森严的瑶城。

这是方征第一次走进这个时代大国最大的城池之一,虽然早就做好了心里准备,仍然十分震撼。

城池里的房屋是木石结构,有整齐的宽阔屋宇、望不到头的街道上,不时有人骑乘着狮子狗或牦牛走过。

或许是因为瑶宴即将召开,男性并不少,有在街上炫耀强壮体格的,还颇受追捧。听辛果说,那样的男人,运气好,每天都会被不同的氏族请去,甚至能被女祖看上。

方征看街上那些女人们围着那男子的模样,心想,人们只看到了祖姜女人视男子为敌的一面,却没有看到她们对强者的吸纳。这或许是她们得以在严酷的山海时代,以大国身份鼎立的原因之一。

只不过她们对男性参与政治十分严苛警惕,但随着连子锋的上台,这一点也在慢慢改变。

辛果她们要把贡白牲押到祭祀的庙里。那在瑶城的东南边的高台附近,专门有很大的牧场空地来关押这些动物,等到瑶宴开始的那天,一千头动物会被杀掉,它们的血会染红祭台。这些肉会被分给宴会上所有的勇士享用。

瑶宴持续十日,吃不完的肉,喝不完的酒,还有祖姜最美丽的女人们投怀送抱。就算知晓自己是在被“当做工具”,那些男人们也甘之如饴。

半路上辛果忽然脸色变黑,指挥着其他驯兽者绕路走。方征遥见到那个方向有几个骑在高大白鹿背上的美丽女人,她们前方还拴着几只白色的像孔雀般的鸟,定然是有名的氏族。

“为什么要躲?”方征问脸如锅炭的辛果。

“那是高辛氏。”辛果咬牙切齿。

“高辛氏和辛氏是什么关系?”方征记得昆仑北团那个冷酷的统领高辛星就是高辛氏,难道这名字还有什么渊源?

辛果道:“高辛氏就是从辛氏里分出去,最后地位却高于辛氏的一支,她们如今有两个女祖,我们只有一个。所以她们起这个族名,就是为了羞辱我们。”

方征虽然知道繁衍一万人以上的被称为女祖,但总匪夷所思该怎么计算,一个人肯定是生不了一万人的。就算是祖母辈的,女系繁衍了两三代,每代总要生很多才能达到那种数量。可是女性怀孕时削弱了自身的体力,如果一天到晚都在怀孕生产,又如何统领部族,使之变强大?

当下并没有时间来解惑,方征脱口而出问辛果:“那高辛星呢?”

辛果皱眉:“你不是说你一直住在山野,为什么会知道她?”

方征不假思索:“她杀过我的猎物,威胁过我。”

“很像她的作风。”辛果泛起嘲讽的笑:“如果高辛氏族是豺狼,她就是中间最凶恶的那只。”

方征又问:“那她会参加瑶宴,生下后代吗?”

辛果道:“当然会,除了瑶宴之外。她每年都会生一个孩子,男孩就扔到昆仑山里喂狼,女孩就送回瑶城来。她有许多男性.奴隶。但据说她的血种都是去外面找虞夷或夏渚的野男人。越野的男人她越喜欢。”

方征惊讶:“每年生一个孩子,她怎么带兵?”

“母狼如何撕咬猎物,她就如何带兵。”辛果轻蔑地看了方征一眼,“你见过需要保护的母狼吗?我们祖姜没有夫妻家庭结构。男性是食物,一旦放任,却可能会吃掉我们。不能依靠。”

方征又对祖姜的社会分工多了一点了解。为了建立女性特权的国度,她们也必须承受女性妊娠和分工不变的双倍辛苦。她们把需要呵护的生产变成了理所当然的自然规律。并且一次次经历。如此才能在不依赖男性的情况下,既能繁衍种族又能维护自身特权。

祖姜的女性地位虽然高,但她们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这个超过两万人的大都城,方征发现了地下的排水系统。顺着粗大的下水渠道衍生到雪白的城墙外。墙头薄雪正在缓缓飘落。昆仑山高寒,四季都有雪。附近群峰皑皑,雪线上亘古以来都是素白。

“瑶城的雪,终年不化。”辛果看着方征的视线追逐着那些雪花,道,“这里很美,但也很冷。”

方征跟辛果走到祭坛附近,那方向守卫愈发森严起来。辛果对方征道:“你进瑶城来做什么?如果要逛要玩,去西北边比较好。这边住的都是些大统领或者国主亲族……”

方征正准备说实话,“我是来参加——”忽然间,旁边一条街巷口的门被打开。装点着绿松石、玛瑙等华贵圆石的屋檐下,一个浑身笼罩在黑袍中的女性,从遮得严严实实的斗笠下发出冰冷的声音:

“华族首领,是来找故人叙旧的。”

方征凛然眉目一挑,那条街门口的守卫都恭恭敬敬地朝她行礼。辛果也吓了一大跳,跪在了地上。

方征转身望着那面容笼罩在黑纱下的女人,尽管他从未听过这人的声音,传闻中她伤了嗓子。但不妨碍方征认出了黑袍下曾远观过的,当时骑乘在双头蛮蛮鸟背上的红衣身形。

那是昆秀营的前统领,传闻被冰夷伤过毒发,故而卸任的,流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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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征心中一怔:流云不是伤了嗓子,所以发明出一套手语指挥方式吗?怎么现在又恢复了声音?

还是说,她其实一直能说话,但因为某种理由,选择了沉默不言?

方征瞬间想到了子锋的沉默,两代昆秀营统领都如此,是否背后有一脉相承的理由?

不过目下,更重要的俨然是方征如何从她手下顺利脱出。这人和自己,可以说有不共戴天之仇也不为过。若她不是被冰夷伤到,又怎会卸任,被子锋抢去了位置。

辛果看着方征的表情就仿佛受到了某种伤害:“华华华华族首领?你不是什么山野猎户?你骗我!”

她并没有听闻到方征是“某个首领”就惊惧卑小之感,大抵是瑶城里这样的首领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方征无奈地苦笑了一下,道:“对不起,骗了你。我本来只是为了进城时减少些麻烦。”

没想到现在遇到了更大的麻烦。若是涂山月高辛星那些货色,再怎么跋扈,来折腾自己终究站不住脚,奇肱的飞车又不关他的事,杀猛兽的事情闹到国主面前自己也可以推说是对方先动的手。

可是流云这边不一样,彻彻底底的战场结仇。若身份互换,方征觉得自己再用战场上的那套杀她千百遍也不为过。如果她手上有兵的话……

说到手上有兵——

方征忽然发现,情况并不如他想象的那样坏。他敏锐地观察到,流云居住的地方,从外面看是一间“府邸”,上面还悬挂着精美的绿松石、玛瑙和珠串。但从左右两边的屋宇和后方高出来的屋檐来看,院落出奇地小,就够转个身,院落后面的房子也非常狭窄。虽然外表装饰华美,但实则并不像气派的宅邸。

而且门口的卫兵们虽然都朝她行礼,甲胄在身不能全礼,却将武器握在手中,锋利的那一面还微微朝向她。

方征忽然明白了——这不是流云的住居,这是在监.禁她。她已经失去了自由。顶多可以走到门口这里来说话。方征猜测,搞不好她的功夫也失去了。这苍白羸弱的模样,方征可没听到她气息和脚步有什么内蕴,就跟普通人似的。亏他还以为流云是个高人把那些掩藏起来。

观察到此节,方征几乎要大笑出声,一颗心也落回了嗓子眼。他挑眉问道:“哦?流云前统领要找我叙什么旧呢?在哪里叙呢?在你的牢里吗?”他把那个“前”字和“牢”字,咬得分外明显。

流云脸色一僵,随即平淡道:“如果你想知道昆秀营统领为什么能说话,就跟我进来。”

她门口的一个卫兵提高声音道:“流云大人——这人可能会伤害您,到时候我们无法向国主交代。”

流云冷笑道:“这位是国主大人请来的贵客,他如果杀了我——不是更好交代么?”说后半句话的时候,她脸上浮现出混合着冷厉的狠色。但落在方征眼里,却无端有种色厉内荏的虚弱意味。

那卫兵道:“流云大人,请您不要这样说。国主一直很关心您的身体情况。嘱咐我们一定要保护好您。”

“随便你们。”流云疲惫道,转头往那小院子里走,走不了两步就进了门,她回头从门廊里看着方征,道:“还不进来?”

方征这下确认流云真的没有任何杀伤性,他走进去的时候,那些卫兵倒是要求他解除重华剑,搜了一下他的身,然后放进去了。

方征走进来关上院门。这居所的确太小了。屋内就是一张床和一张小桌的空间。方征站在院中更方便。

“如果要藏毒,还有许多办法。”流云讽刺地笑了笑:“牙齿里,指甲缝里。”

方征悄悄把指甲里的小毒片缩进去了不少。流云又道:“武器也有很多种,丝线、软绳,甚至你那根腰带里面也可以装。她们检查得太敷衍。但这倒也不是她们存心想坐视我被弄死。这只是她们无能罢了。”

随即她重重地慨叹:“马虎了、堕落了、松懈了、愚蠢了。”

方征道:“我从来不知道,前统领的语言表达能力这么优秀,那还当什么哑巴呢?”

流云瞥着他:“连子锋的语言表达能力也非常优秀。只好当了哑巴。”

方征心中狠狠一颤,随即漫不经心道:“我太笨了,听不懂。为什么?”

“你一点都不笨。”流云嘲讽地笑了笑,却不回答,转移了话题,“不但不笨,还是个天才。方征,你从来都不知道。虽然大国主今年才请来来参加瑶宴。但自从两年前在丹山山脉中一战后,你就上了她的邀请名单。对你的明察暗访,从那个时候就开始了。当然,你也不要以为只有我们祖姜这样做。其他大国情报网和我们一样发达。”

方征心想:那为何这两年,一直没有大规模的袭击?虽然他华族的地盘,已经变成半开放式的存在,心下也知道容易被探查。但离他最近的虞夷和巴甸,在这两年间都非常安分。夏渚虽然稍远些,但他们结下了飞獾军首领儿子被杀的仇怨后,就没有下文了。方征觉得不对劲。

“所以呢?大国主是为了招降我吗?”方征问。

流云眼中一闪而过憎恶与悲伤:“不仅如此,方征,你的运道来了。就像连子锋一样。赶上了大国主想任用男性的好时机。”

方征惊讶地想了想,难以置信地打量了她几下:“你别告诉我,你就是因为这么无聊的理由,被迫失去了功夫、还被软禁起来的。”

冰夷的毒顶多使人虚弱受伤,怎么可能让一个饱经训练的人,变回普通人。她一定还遇到了其他的事情。

流云愕然,笑出了泪花:“无聊的理由?你错了。这是所谓——‘祖姜百年未有的大变革’啊。”

“变革?”方征吃惊想,那大国主的想法花样还挺多。

“‘我们为什么要那么辛苦’?‘我们为什么不能让男人成为更好的工具’?‘我们为什么既要负担生产又要负担生育’?‘我们为什么不让男人去做更危险更辛劳的体力工作’?她那些提法让百姓听了都好开心。觉得她比登北先帝还要贤明……”流云脸上掩饰不住地青筋跳动,俨然已经到痛苦崩溃的边缘:

“可我们是祖姜的女人啊!”流云忽然大吼道:“我们就是要吃苦流血、忍受着汲井轮般的痛苦,才能生存在这昆仑山的雪原之上!堕落了!彻底的堕落!”

她那样说着,忽然间像一头猎豹般朝方征扑来。她明明失去了力量,动作一瞬间却出奇地矫健,这或许和她从前日日夜夜的训练密不可分。饶是方征机敏先察,又时时防备,只后退了一步,就被她两只手挥到面前。

方征看到她的指甲里有灰黑色的东西。瞬间洒出金钟罩挡了一下,毒粉扑撒在空气里散开。方征屏住呼吸,猛然掐住她的脖颈收拢。但流云的鞋也踩到了他的小腿上。

她鞋尖上似乎也藏了什么锋利的东西,正想努力割开方征绑腿上的皮革。还好方征用野牛皮制成的,十分坚固,她力气不够,才没能刺进去。

“这就是了……”方征放开一点流云的脖子,让她勉强可以喘气,她断续用沙哑的嗓子咳道:“男人力气从来就比女人大。如果你是个女人……我已经刺穿你的小腿了……像你这样的男人……绝不能让她启用……”

方征嘲讽笑道:“该说忠心感天动地吗?那个大国主如此对你,你还替她考虑,拼了命的杀我。我猜你这些毒粉也是在这小屋子里想法子捣弄出来的,这么小的地方,很伤身体,断后路啊。值得吗?”

“才不是为了她。”流云不屑地呸了声,“我只是为了祖姜。我不需要后路。我有十八个女儿了。我从十六岁开始,每年都会生一个。我在昆仑山里练兵,每年接触到外面那些如狼似虎的男人。我知道他们都是些什么东西,那些会像猛兽一样把人撕碎的东西……她懂什么。她嫌累嫌辛苦,只有一个女儿。到处去救济、提高什么奴隶地位,天天想着如何让国民感恩戴德,还自以为很英明。她还有脸嫌弃从前的国主们太凶暴。我真想把她单独丢到山下一天,让她知道祖姜外面的男人,不凭借身份地位捧着她的那些男人,真正的嘴脸,究竟都是什么货色。”

方征不禁升起了一个念头,在祖姜这样的地方,像流云这样的人,才能真正成为合格的领袖吧?她口中的大国主行事,或许在后世和平的年代,会是一位仁慈的君主,却不适合残酷的山海时代。

可惜已经晚了。流云已经从政治权利中心跌落。方征仿佛能看到祖姜衰亡的预兆。

方征不会同情一个敌国的政权,但他想到了那天被治安团打秋风的小屯庄,他同情那些辛苦的百姓,无论男女。方征道:“你们大国主,如果真的愿意为百姓考虑,行善救济、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大国主的心是好的。”流云气道:“但一个国家的领袖,绝不能是吃草的动物,她必须凶暴得足够有力量。二国主在这一点上有天赋,但她太过狭隘狠毒,而且愚蠢。迫不及待地把我毒成废人……很多人都对她寒心了。我从前假装哑巴的时候——”

方征掐着她的脖子问:“装哑巴?究竟是怎么回事?这是你们昆秀营的规矩吗?”

流云讽笑了下:“你觉得,刚才我说的话有道理吗?那是我二十岁的时候就说过的话,当时在昆仑山深处的兵营里,对面只有她们两个人。大国主还只是继承人,她听完之后对我说:流云,你以后,就不要说话了。从那天起我就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直到两年前交出昆秀营。我可以忍着不说话。只要我还有兵权。她不愿意做的事情。我去做就好了。可是她竟然为了‘提高男性地位’那种愚蠢的理由,罢黜了我。还美其名曰让我养伤休息,咳咳。”

方征一边感慨着她的遭遇,又想到了子锋。流云这种忠心为国不说话的理由,对于子锋并不适用。在远离一切眼线的地方,子锋没有必要恪守着他自己毫无归属感的秘密。

流云忽然又笑了笑:“我知道你想问连子锋。他从前从虞夷流落,被大国主派出去做事时,你曾救过他。你后来一定很气愤。但你还不了解男人?男人就是这种生物呀。”

流云能力强悍,对祖姜又忠心耿耿,但她对于男人的偏见,也已经到了十分极端的地步。

方征冷冷道:“你有你的经验,但那只是你自己的感受罢了,不能一概而论。”

流云道:“连子锋的声音,我听过,他也没有失音。至于他为什么不说话……”她忽然狡黠笑了笑,“我永远,永远不会告诉你。”

方征一听到这话就害怕她自杀,连忙撬开她的嘴。虽然没有搜索到毒囊,但此后流云真的不说一句话了。她拍打着院门,那些卫兵这才打开。她们心有余悸地望着打斗后狼藉的场面,赶紧把方征拖了出来。

“为什么!?”方征困惑地大声问。

流云神色复杂,缓缓关上院门。她那苍白的皮肤上,浮现出发力过后的虚弱红晕。

——男人都是卑劣又残暴的生物。世上不应该有那样的男人。

牵心虫会听取记录,定期向大国主“汇报”。那是一种像蜜蜂般转圈,复杂得多的“虫语”。属于祖姜代代流传的神秘驭术。

自从那玩意在连子锋心口上苏醒,流云就再也没听到他说话了。推说嗓子不好,贯彻手语指挥,战场上更能出奇制胜等等,也就骗得过大国主。对于深谙此道的流云来说,知道是肤浅的理由。

他定然也有相似的,为了在心中守护什么,而绝不开口的原因。她虽然不知道那是什么,却困惑又不服气地想,男人都是畜生,不配有坚忍痛苦的牺牲和辛勤绵长的付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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