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们之间浩大的战争。”那女人倒抽了一口冷气,“我们今天真的很难想象,但历代君王们不知道从哪里找到旁证——或许是另外挖出了巨大的骨骸,总之他们都很看重玉石上的内容,并不认为是故事——那些生物之间彼此争斗、并不压于如今人类的心智和手段。”
方征不由得喃喃道:“什么巨大动物呢?”
“比如蛇。当今最大的蛇在巴甸,被称为蟒王,能长到数丈长。但那种蛇,比最大的蟒王还要长数倍。当初被羿君杀死的修蛇,是那种蛇仅剩的一只,还不是它全盛时期的体型。这种蛇在那个时代,盘踞着河流湖泊,虎豹都要绕道。这种蛇据说能活成百上千年,如果不是它们战争内耗得太多,直到今天都会活着。”
“又比如鸟,现在虞夷的鸾鸟约有两丈长,活的年限在一两百年之间。但是当初的一种凤鸟可以长到半山腰那么大,遮蔽一座小丘陵。鸾鸟就是那种凤鸟的后代,与不同族群的小鸟繁衍,体型已经变得小太多了。”
“又比如鱼,祖姜直到今天还有种小鱼龙叫冉遗。但很早之前的鱼知道有多大吗?建木下面有片叫做弱水的区域,环绕四千八百丈,弱水上用鱼骨架搭建了一座环绕的桥,可以通行三万人。但那只是一条鱼的骨头。”
那男人深深喘了口气,叹道:“还有……龙。”
两只小金龙从方征口袋里钻出脑袋,睁大眼睛眨巴看着那两人。方征把它们摁了回去。这两只小东西没长开,那两人也不认识,只以为是两只小蜥蜴。
方征道:“昆仑山里……有个空龙穴。”
“是,应该在昆仑山最北边,无人能到达的地方。但凡山十万,必有龙穴。天下除了昆仑外,尚有几处十万大山脉,有些龙穴在火山喷发中沉到了很深的地下。那些龙在上古时代叱咤风云,人没有机会看到,它们都是那些浩大战争的领袖。或许比如今的人类更聪明。可惜几乎都战死了。”
方征手心的汗水逐渐浸透:“在人的神话里,最早的祖先,往往都和龙有关。”
“在地下居住的白民人更像猴子。跟龙是完全不同的物种。为什么神话里总是离不开它们?”那个男人意味深长道,“在不同的时代,分工是不一样的。上古时代动物都非常巨大,龙成为它们的统御,和我们今天的国君地位相当。在华胥人的记载中,它们组建着严密的社会生活,占据整片土地。但后来越打越少,少到无法维持繁衍。在漫长的周期里,这些动物们都很难真正长成熟,一条蛇要长几百年,一条鱼要长几百年,一条龙恐怕要繁衍上万年……而在浩大的战争中,它们消耗得比繁衍快得多。”
那男人似乎有些讲不下去,那女人无奈地接过话头,“总之,这些记载很疯狂,我们一开始也是不相信的……人刚刚蒙昧的时候,可怜得像山上到处捡剩果子的猴子似的。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龙注意到了人这种弱小却生命力强韧的物种,人生命周期短暂、群居、分工合作、互相照顾幼崽……用华胥人玉石上的话来说:都是‘那些动物’缺乏的、亟待渴望拥有的属性……”
方征心慢慢沉了下去,只听那人声音沙哑道,“不知道那些龙、蛇、鸟与其他的巨大动物,对上古时期的人做了什么……玉石的记载说那是一场很大的灾难,很多人都被掳走了,剩下的人只好逃走。当时没有文字,口口相传这可怕的记忆。又过了几百年,华胥族发明了文字,才把这段往事刻在玉石上……华胥氏称呼自己为‘花’。而‘花与龙’就是他们对这段悲惨往事的指代。”
方征想到,最早的华胥氏,在神话里,就是女娲伏羲的母亲,他们都是人首蛇身、可活千年……
他艰难问道:“那些被掳走的人……”
男人摇着头:“再也没有回来。但是从此之后些刀枪不入,人首兽身的怪物开始出现在这片大地上。当初远古的巨大动物基本都已经战死、或是自然衰亡、或是沉睡在某处不会醒来了。但这些东西,每隔几十年,总会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两只。”
他深深吸了口气,说出那个不愿意承认的字眼,“当初,当初被迫孕育出来的那些东西,还没有完全根绝。所以每一任帝君,总要绞尽脑汁想办法解决这上古遗留问题。”
方征觉得匪夷所思,人的体型和那些巨大动物差距,到底是怎么生殖的?不过既然龙相当于人的聪明才智,它们会有相应的技术吗?
方征头脑混乱,反驳道:“可是子锋,他外型很正常。为什么……”
“都过了几千年了,”那男人沙哑道,“上古帝君见招拆招似的杀那些怪兽,如果它们没法繁衍,总有一天能杀尽的。就怕它们的血,在这漫长的岁月中,混入了我们的,还没法分辨……连子锋那般,外表看上去很正常。但我们在虞夷这里住了几十年,很早就听说他那些神乎其神的传闻。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子,又没有服用药物,哪里来的那种战斗力?鸾鸟为什么要祝福他?在那血脉的尽头,会变成什么样子?”
方征立刻问:“可是你们,你们寿命也很不正常,为什么?!”
男人深深看了他一眼,“我们的确吃了一些东西,是母亲们从虞朝皇宫里带出来的。母亲说迟早会需要转变分工者——每一任的帝君都在想尽办法延长百姓寿命,那些巨大动物的漫长年限和强悍体能,是我们最缺少的。”
那女人冷冷道:“它们能掳走我们,去想办法弥补它们的劣势,为什么我们不能反过来?一直以来大部落的首领们秘密研究,已经做了几千年,手上自然有一些延长寿命的药。你以为当初羿君杀十害是为了取什么东西呢?”
方征呼吸逐渐急促,差点喘不过气来,艰难地消化这冲击三观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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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如此,方征总算想清楚了,怪不得虞夷的国君那么害怕子锋、怪不得听到夏渚使者的秘密汇报就对子锋赶尽杀绝。那是对非我族类的恐惧。
方征也想起了子锋在把匕首捅入心脏的时候,朝他叮嘱的那句“血不一样”。
子锋对自己身体的了解,是什么时候发现不同的呢?是被二十八根铁链穿身却不死,后来又套着一层外壳慢慢恢复的过程中察觉到自己并非常人吗?又或者幼小的子锋,在被羿君收养时,曾提及某些暗号般难懂的谒语。经历岁月后,慢慢拼凑出真相?
那么,子锋对失去心智的情况有觉悟吗?还是说那在他意料之外?要如何才能让子锋恢复?
方征把子锋的情况告知了这对男女,问:“照这样说,他可能身负远古龙兽的血脉,觉醒后失去心智,要如何能重新找回人的心智呢?”
男人神色凝重:“从来没有这样的情况——他跨在这界限上,从人变成那种东西,已经很惊世骇俗了——现在你居然要让他变回来?”
女人摇头叹道:“我们对那一边知之甚少,这上千年来,英雄们不断和怪物战斗,都是生死相搏……不知道哪一边才是凌驾血种,能不能变回来……”
“什么血种?”方征迷惑道。
“用人来打比方,以前有些东南方氏族,头发颜色很多种,茶褐色、淡黄色、褐红色……但他们的后代和黑头发的种族通婚,后代的头发就全变成了黑色。这样的情况,我们就称为凌驾血种。黑头发的血种凌驾于其他颜色的头发,他们的子孙后代无论再怎么和其他颜色头发的通婚,头发也变不回原来的颜色。”
方征举一反三:“也就是说,那种东西和人的后代血脉,如果都生下的是那种东西而不是人,它们的血种就更强。可是就像远古巨兽一样,那些东西的数量并不多,人的数量才比较多。”
“没错。这也是人至今能存续的根本原因。虽然怪物体格战力强大,且每隔几十年就会冒出几只,但比起人还是少得多得多。这可能是两个原因,一是它们生殖能力很弱,二是他们生出来的,除了很少很少的怪物,其余的……”
方征喃喃道:“主要表现了人的模样?人的血种其实更强?”
那两人点了点头:“所以,虽然听上去不可思议,连子锋或许还是有机会重新想起生而为人的一切。”
方征点了点头,他心里初步拟定了一个计划,又和这对外表不老的青年交流了一下他在姚虞帝残缺龟甲上的记载。他在龟甲上的八个招式图画,已经练到了第六幅。前五种(都是他自己为了方便区别起的简陋名字)分别是第一式“扎马步”、第二式“过隙功”、第三式“五感察知功”、第四式“金钟罩功”、第五招“千手功”。
这第六幅图,是一个人张开嘴巴,嘴边旁边有一些象征声音的波纹,似乎他正在大喊。这个图画的模样有点像人在“嚎叫”。但方征没头没脑地喊,当然没喊出什么效果。他隐约觉得,这招式和气功会有联系,可他不知道该怎么结合。
那男子看了道:“咦,这不是母亲当初给我们的那五十六幅中间动作么?虽然有些不太一样……”
方征差点眼前一黑,就这几个动作,他都练了快四五年,要有五十六个,他得练到下辈子去吧?不过他仍然激动满怀希望道,“能请你拿来让我看看吗?”
那男人爽快道:“你想看就看吧。”他竟然也从屋中地下抬上来一块大龟甲。上面刻满了动作。
方征松了一口气般发现,并不是这套动作真的有五十六个。龟甲上的八个动作是完整的,每个动作其实有很多分解细节。这套五十六式就是那八个动作的细化分解动作。方征一看直如醒醐灌顶。他本来悟性高,无师自通了前面五招,练得有模有样的,如今对比着细化图,发现自己推测出的很多过渡练习姿势,都是正确的。
不过这第六招“高声嚎叫”(方征觉得这名字特别形象),如果没有分解图指点他一开始要弯下腰屏住呼吸、在吐息间控制空腹的动作等等,他自个儿肯定摸索不了这么系统。对于方征来说,真是获益匪浅。
“你们为什么自己不练呢?”方征问。
那两人惊异地看着方征使出“过隙功”和“千手功”,肃然道:“我们也照这上面的姿势比划,可是我们就是练不出来啊。”
方征再仔细看那分解图,和脑海中的龟甲图案对照,忽然发现这些分解动作里并没有包括那八张原图最准确的姿势。首末的姿势都和那八张图略微出入,就像是缺了最关键的拼图似的。方征默然想,当初把这两块龟甲分开,是不是冥冥中预料到偌大的虞朝会分裂?还是说在担心着什么呢?
除此之外,方征还和这两人仔细琢磨了一下,关于远古“巨大动物”到底会采用什么技术,让古老的人类替他们生孩子。这不仅是生殖隔离的问题。就算是后世生物科技那么发达,要造成人和动物混血的后代,都难于上青天。对于这个时空的人来说,只能用神明力量解释。
“人的寿命太短了,我们吃了药物才能活到现在,其他的人大都活不过三十岁,我们无法得知那些活了成百上千的生物在想什么。恐怕和我们天壤之别。”那男人最后道,“那头登北氏的九尾大狐狸看管祖姜的国库,你觉得它的灵智如何?”
毫无疑问,那只高寿的灵狐十分通人性,但据说也是涂山氏豢养了几十代驯养出来的。它遥远的祖先会不会也和龙兽统御的浩大动物战争有关?就算有,如今的灵狐也不会想着重建所谓的神兽国度的荣光,它对祖姜忠心耿耿、对登北女王怀念良久。这都是人在漫长时光洪流中,一点点占领、构筑、分布满整片大地……那些怪物,不管曾有多可怖强大,终究被驱逐到了遥远的彼方……
方征拓了那块龟甲上分解的招式图案,和这两人聊了聊的虞夷境内的情况,又商量着捉回子锋的方案,最后方征决定向着虞夷国都饶沃进发,饶沃是虞夷境内最大的城池,坐落在首铜山畔,要去首铜山必须经过饶沃。希望那里能打听到关于子锋有用的线索。
饶沃的鸾舞祭祀即将开始。鸾鸟也会飞出来。
每年的春夏之交,是播种抽青、万物花开之时。虞夷选择这个时刻作为它的国都庆典日,是为了纪念当年伯益君带着虎、豹、熊成功来到首铜山下,正是春暖花开时。奄奄一息的战兽们在春夏生替的时节养好了伤势,生下了九十九头后代(数字多半是为了吉利的约数),奠定了虞夷繁荣强大的基础。所以每年春夏之际,他们会把最好的东西献给神灵。
跳鸾舞的圣女。
鸾舞既有鸾鸟来跳,也有人来跳,不是人人都能跳的。圣女从小训练,柔若无骨、身体经过各种灵丹妙药调养,养得赛雪欺霜、美.艳不可方物。据说一生都见不到人,只在跳鸾舞的那天在饶沃高台上现身,跳完后就从高台一跃而下,下面铺满春天的一百种花朵。但就算有花朵,她也会百分百摔死,她的尸体血液散发着一种特殊的血香味,会吸引鸾鸟来食用。如果她的尸体被吃光,就预兆这这年的大丰收和平安。
圣女的挑选可能是贵族也可能是奴隶出生,这是莫大的荣光。在只看重战士勋章的虞夷,这几乎是女子唯一获得崇敬的方式——即便是虞夷国君的后妃们,也只是负责生育罢了。
方征第一次听说的时候,虽然已经对上古时代的“人殉”和“洗脑”麻木,仍然控制不住地憎恶这种方式、同情那些圣女。
这一日来到饶沃都城附近,方征躲在城外废弃的军田里(虞夷的士兵闲时开垦,但不会一直驻扎在那里)。
饶沃进城也有重重守卫,一般人自然是不允许进入的。在城外就可以看到鸾舞的高台,所以也无需放那些百姓进城。
方征忽然听到远处有许多士兵快速经过的动静,他又凝神静听了一会儿,似乎他们正在搜查什么。方征又耐心听了一会儿,忽然察觉到附近有个人往这边谷仓爬来。他已经快要爬到窗边了,方征居然才听到,不禁吓了一跳,心想这莫不是个高手?
不对,方征又仔细听了听,只是手脚很轻,太轻了,并不像是有什么隐蔽和身法过人的本领。方征快速扒开门边稻草一把将那人拽进来。方征预先没有感应到任何杀气,而且那人体重也如预料之中般很轻,方征简直觉得是扒了件长条衣服进来。
这时方征才发现,这人似乎是个女的。她身上只穿着一条长长的蔽体黑纱罩,身体软
得像蛇一样,脸色苍白仿佛从来没有见过阳光。她被拖进来的时候丝毫没有反抗。两只眼睛漠然无神,迷迷瞪瞪,就像是被下了什么药似的。她的头发乌黑,虽然脸上涂了泥,也看得出来那张脸十分美丽。
但,令方征窒息的是,她的手脚上看似是金银环首饰的细链,是编织在皮肤里的,没有流血,已经年久日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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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征光是看着都替她疼,连忙问:“你还好么?”
他虽然不清楚这女人的来历,但是她身上黑色纱罩下面露出淡金绸的纹路,还有字面意义皮肉里的“穿金戴银”的打扮,或许是某个大奴隶主的珍贵女奴?那看着就疼的装饰,或许是在她很小的时候就戴上去,然后勒进皮肉长在了一起。方征心中吐槽,居然没有感染细菌死掉或者手脚坏死,也算是天赋异禀?
那女人依然用无神的双眼瞪着方征,良久“嗯”了一声,方征注意到她的音色有些沙哑干涩,像是很久都没和人说过话了。
方征又听了一会儿,远处搜查队伍逐渐走得远了,方征推测问:“那些人是找你的?你从什么地方逃出来的?”
这女人脸上有残留的灰尘,应该是之前经过一番伪装,她苍白着脸,半死不活地偷偷爬到这边,肯定不是出来游山玩水的。虞夷男尊女卑、女奴地位低下,想逃跑再正常不过。所以方征也不问她“为什么逃”。
那女人没有回答方征的问题,而是用困惑的双眼打量着方征,继续用那和脸蛋不和谐的沙哑音色问了个奇怪问题:“你是男人吧?”
方征噎住,好气又好笑道,“我是男人啊。”
那女人继而疑惑地看了看自己,“你是男人,那为什么不吃我。”
方征骇得退后两步,信息量太大,他大气都不敢喘,艰难道:“什么吃?你这个吃的意思和我理解的那个吃的意思……”
或许因为刚听说了上古时代的奇葩往事,方征第一反应以为这女人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复原身体”功能,被人捉住当成永动食物般,不停地割不停地吃,吃了能还原。
但很快方征发现这推测有漏洞,如果是被当作储备粮,不应该区分“男女”。限定只有男人能“吃”而女人不能“吃”的东西是不存在。药食中的确有更宜男子或女子进补之物,但却绝无吃下去会让另一个性别暴毙之物。人的性别分化差异没有大到那种程度。
方征默然,看来是“吃”的那种衍生意思了。他试探问:“为,为什么要‘吃’你?”
那女人困惑着喃喃道:“是啊,为什么?”
——从前她无条件相信那些说辞,献给神灵的丰沛身体,是世上最好的“珍宝良药”。于是巫长教导她,在献给神灵之前,要先给国君作或者虞夷重要的栋梁们“作奉献”。一旦“吃”过了她的身体,国君和那些人精神就会很好,能更有效率地处理国家大事。她积攒的献给神灵的“福报贡献”也会越多。
是从什么时候觉得不对劲呢?她住在训练“舞”的居所,那里是一栋宽敞却幽闭的独立院落,叫做韶居,她从小就没有走出过那个院子。从小就知道自己的意义是献给神灵,她所有的一切都为之献出,训练舞蹈、获取福报,充沛灵魂。
但这两年,她开始感觉到陌生不对劲情绪。饶沃在修建新的祀台,从前遮挡住院落外的高台被拆卸了,再没有挡风的巨大阴影,春夏秋三季,草叶花朵被吹进院落。院落四周镇守着兽伴。可是它们不会赶走草叶。有一天,她捡到一枝被吹进来的蓝色小花朵,查阅竹编书画,知道那叫做“蓝雪草”。随后她忽然意识到,她一辈子也见不到这种花在山坡上开得郁郁葱葱的样子。
那念头就像个开关,还有一次是某只小鸟被铃铛网拦截住,摔下来半死不活。往常都直接被那些看守的猛兽吃掉,但这次她把那小鸟从猛兽爪下要过来,感受着它在手上渐渐咽气的滋味。
这就是“死”,她到时候从高台上一跃而下,也会变成这样吗?
知晓生与知晓死,一下子炸开了她的心。她又努力了许久,才终于逃了出来。这过程中她不断思考从前完全没有想过的——为什么。
虽然很多东西暂时还转不过弯来,比如“是男人为什么不吃她”。
方征内心升起一股怜惜和愤慨——这女人一直以来是待在怎样的环境中,才令她默认“只要是男人都要吃她”,甚至以此作为判别依据。刚才方征拉她进来的时候,她甚至都没有反抗,想必逆来顺受惯了。
废弃军田的谷仓外面,飞来一只枭抓田鼠,那女人盯着看了半响,眼睛都不眨一下,随即说了句依然没头没脑的话:
“看到了恶鸟……原来,眼睛也不会烂掉。”
方征想,这女人说话颠三倒四的,估计是从前被关傻了,什么都没见过。亲眼见枭会烂眼睛这种说辞都信。
他在谷仓的角落破洞里摸索了一会儿,不多时就抓住了两只越冬后还没完全清醒的田鼠,处理内脏皮毛并生了一堆火。他弄的火堆很小,加上在仓内,不会冒起多大的烟尘。他边烤田鼠,边装作漫不经心地那女人,“你该不会,是虞夷国君身边的人?”
那女人对方征老实道:“我是舞奴。”
方征竖起耳朵,据他所知,虞夷权力机构中枢的“十巫”中就有“舞”部,上古时代的“舞”,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跳的。方征讶异道:“你该不会就是那个……要跳鸾舞的圣女吧?”
“国都里其他人是这样叫我的。”
圣女是普通百姓对她的称呼,她自己在巫长、在国君、在每一个走进小院子里来吃她的男人面前,她都自称舞奴,献给神灵的奴仆。
方征正准备给她递烤好的鼠肉的手僵住,他又傻眼了,差点喘不过气来。都说虞夷圣女是最受尊崇的女子,身居高位,百姓也感激她的奉献。眼下这个柔弱苍白,缩在谷仓里啃老鼠肉的女人,哪里像被好好对待过的样子。
方针默然了一会儿,道:“你到底是怎么逃出来的?”
“前两天,国都里有大骚乱,看守韶居的士兵和兽伴也临时被征调走了。我就找机会跑了。”虞夷圣女啃着老鼠肉,她从来没吃过这种东西,但无论她平时的饮食再怎么精雕细琢,饿得狠了自然什么都吃得下去。
方征神色凝重:“大骚乱?谁引起的?”
他心中忐忑又怀着希望,如果是子锋……
“几个军团长,为太岐军和四王子的事情吵,各带着一批人马。吵得太厉害干脆就在宫殿附近打起来了。”
方征失落地叹了口气,太岐军首领和精锐部队一.夜之间全灭。余下者群龙无首,肉眼可见在新班底到来之前,会被附近军团趁火打劫。而侥幸逃脱的四王子,失去了依仗的军团,回到饶沃后又会卷入怎样的政局风云,也可想而知了。
“你逃出来准备去哪里?”
那女人沉默了一会儿,摇摇头,犹豫道:“我想去看看……蓝雪草。”
“蓝雪草是什么?”方征没听过这个名字,也不知道后世有没有这种花,是不是换了名字。
“是一种花量大、花瓣小、一个枝头上挤着很多的海蓝色花朵。终年不落,茎秆有数回分支——竹书上是这样说的。”那虞夷圣女描述出来。方征忽然想到了一种后世长相类似,却起了个时髦洋名字的花。
勿忘我。
原来,这种花在远古的时空中,叫做蓝雪草。
方征忽然心中一痛,他不由得想到:子锋,你已经忘记我,忘记生而为人的一切了吗?你现在何方呢?
方征脸上忽然出现的沉郁忧伤,让那圣女感到很稀奇。她问:“你应该是个很强大的人吧——我见过虞夷很多强大的男人,感觉和你差不多。但你身上多了些东西。”
这圣女虽然不谙世事,但从小就掌握渊博知识的头脑并不笨。她逃出来这几日也在飞快地适应学习着普通世间的一切。她反过来想试探方征的底细,主动攀谈起来。这男人当然不是虞夷的。
方征哂笑:“这世间的强弱,是很玄妙的东西。”
“你这样的人,为什么会露出这种表情?”那圣女径自问。
方征又烤好一只田鼠,分成两半递过去一块:“无论多么强大的人,都是有软肋的。”
那圣女似乎又明白了一点红尘中的道理——这就像无论是多么高的山,都会被云遮掩。
“你的软肋是什么?”
“是一片刀锋,很利,捂在怀里,冷不丁就捅个透心凉。”方征不需要她听懂,只是忽然很想说出来。
“那为什么要捂在怀里?”
“这种事情讲不了道理,就是丢不下,松不开,要是有能很轻易就放下的办法就好了。但这世间唯独关于这种事,没有任何办法。”
方征这样说着,忽然拉开谷仓的门,虞夷圣女忽然惊恐地发现,天空不知何时盘旋着几只朱鸾。
虽然没有金鸾珍贵,但朱鸾也是五色鸾鸟之一,且会喷火,出现一只都非常少见。眼下天上居然飞着三只。其中一只的背上骑着一个人,另外两只在为他开道前驱,喷出火焰烧到了饶沃高大的城墙上。
方征面寒如铁,喃喃道:“终于找到了,你在这里……”
那朱鸾背上的人,正是子锋,他竟然在驱使朱鸾攻击饶沃城墙。因为城墙上拦截者铃铛网,如果不烧掉,他就无法进入虞夷国都。
方征揪心道:“他要干什么,他恢复了吗?”方征并没有跑过去,因为实在太高了,就算跑到城墙下,这朱鸾也在接近十八仞的高空中盘旋,和谷仓的距离相隔不大。
那虞夷圣女道:“你的表情……我又看不懂了。”
方征没心思给她解释,忽然转过头,音色沙哑道:“你跳的那种舞,是不是会吸引鸾鸟?”
虞夷圣女脸色苍白,咬着下嘴唇道:“会……可是我……”
“你帮我这一回。我不会让他们再把你抓回去。”方征眼神中频露焦急,“只要你帮了我。我会保护你的安全,带你去看蓝雪草,其他的条件你也可以提。”
那圣女瞅着朱鸾、也看到背上站着个人,她仔细琢磨着方征表情,频露疑惑,又似乎懂得了什么,轻声道:“你的软肋,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