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天、地,孕万物。
万事万物都是诞生于这山海混沌的水、天、地中。能与自然科学完美对应。方征思索着后面几句话。
——天水残息,成白琭、成黑曜。
水与地质气候作用形成的两种奇特矿石。铜山中华胥人的黑柱、重华剑、鼎尺,都是黑曜石……方征记得在苍梧之渊姚虞帝坟上见到的巨大发出光芒的白石,冥冥感应所谓“女娲补天石”,应该也是这名为“白琭”的矿石吧。
它在漫长的地质流变中,挤压不同密度、有了不同的化学物理特质。玉药、玉膏、玉石、玉髓……应龙峰的白玉膏传说,玉民人食玉长寿,乃至奇肱族人的吉良神兽,都有它们的影子……在神话历史里它宛如遮面的幽灵,换着花样出没。
弃君塑造身体的白色晶体石,是不是“白琭”里最高级的一种呢?
华胥人掌握过这两种天生水养的石头秘密,并将它们记录在玉雕版中。他们大量开采玉矿,并不是所有的玉石都是白琭,但玉矿富集的地方无疑找到的概率大大提升。还以黑曜石打造了遗迹与武器,流传不息……
——地水残息,化龙、化薨、化木。
这就是方征无法用后世自然科学去思考的范畴了。万物起源的水、孕育了生灵万物的地质,二者互相作用,演化出了远古龙兽这等究极生态链上的存在;龙没有生殖体系,石蛋自然生,相当于地与水就是它的双亲……谓之地水残息。
“木”,指的是类似建木、若木、扶桑木、三珠树等不可思议的植物吗?
以及,能吞没一切的“薨渊”,也是地水残息所化。
怪不得龙骨能炸开薨渊,怪不得建木能镇住薨渊,怪不得神木果实能控制龙兽血脉的力量。从谱系来说——无法用人类所谓的血缘兄弟姐妹来定义——它们的力量级别该是相当的。又或者说,它们的源头都指向地水残息。那就是同源而出,在分化过程中,旗鼓相当。
——水之精者,与天齐。木之精者,与地齐。
水之精者是什么?木之精者又是什么?虽然不太明白,想必是太一孕育后,在这山海世间起决定性的两种远古力量体系的至高源泉吧。
水让方征联想到生命起源和世世代代对不死力量的追寻;而木则直接指引他想到了建木、扶桑、若木等神木。
至于花与龙的血脉、游荡不死的怪物、奢尸大青虫、日月鸾化五色、訇蚁的破坏力……都是后来在探寻那神秘恢弘的力量过程中,生克流转,加诸不同,创造出的新体系。有人为刻意的、有无心插柳的、有自然选择的……也曾一度与最原始的力量体系分庭抗礼……
智慧生物留下了他们的痕迹,渺小却生生不息的人类在其中也有浓墨重彩的手笔。甚至一度影响过这片山海大地最根本的格局——
方征任由思绪飘远,想不明白一个问题,“建木和若木都在陆地上。但扶桑木,为什么在遥远的大海里?”
子锋有些惊异方征居然会问这种“小儿科”。殊不知方征来到这个世间的第一个有意义的志向就是去弄清楚建木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能长那么高,千里之外都看得到。对这个时代的人来说却司空见惯。
白雾会给方征笼统或现实的有用信息,却不会给方征重现某段两百年前的神话,在它们已经广为流传的情况下。
子锋很高兴告诉方征:“征哥哥。扶桑木一开始没有那么高。是两百年前,炎连氏在归墟眼培育的。一.夜之间长了两百多米。人们传说是炎连氏‘种’了扶桑木。小时候师父也是这样给我讲故事的。不过十巫后来说得更实际,扶桑木天生长在归墟中,长了几万年。后来炎连氏不知用了什么办法,让它变得茁壮高大,镇住了归墟眼的薨渊——那是第一次激发镇天神木的力量,动荡太强烈——一半陆地就沉下去了。”
方征眼睛瞪圆:“一半什么沉下去了???”
“陆地啊。以前建木在大地正中,扶桑在大地东边。那次扶桑木被炎连氏刺激长得巨高无比,力量太大,一半陆地就塌陷下去,被海水淹没了。”
方征心想,炎连氏,是神话中的炎帝吧?一半陆地沉下去把方征大脑刺激得差点宕机,猛然想到,他从前也思考过这个问题,在和虞夷国君讨论武器时。
《山海经》中记载,扶桑者,大木也,日之所居,大地之东。意思就是说扶桑是日出之处,在大地的最东边。而建木,“盖天地之中”,是太阳悬挂到最高空时的所在,太阳行到建木之上没有影子,就是在大地的中央。可是在这个山海时空里,建木却在虞夷的东海岸。比建木更偏东的扶桑木,矗立在遥远的东海中。
“太可怕。”方征倒吸一口冷气,“得死多少人。”
子锋道:“没有。两百年前,人比现在少多了。陆地上怪兽横行,亏得沉了一半陆地下去,大部分怪物就在海里了。”
方征委实没想到,“可是炎帝……咳,炎连氏是部族之长,有很多子民吧。”
“他当时已经不是了。”子锋继续分说他耳熟能详的传说,方征甚少有这种发愣表情,实在有些可爱,看得子锋心头微漾。
“炎连氏当年和有熊氏争斗,有熊氏打败了他,称黄帝。炎连氏就带着族人归顺。后来他们发现陆地上怪兽实在太多。横行肆无忌惮。人族太少太弱。无论胜败都很难过上平安的生活。炎连氏就把所有族人托付给黄帝,自己带着心腹去了归墟眼,隐约知道会引发大动荡,黄帝提前带着部族全避到了西边。炎连氏穿越怪物横行的东陆腹地来到归墟眼。他本意是想借扶桑木镇住怪物。没想到引发力量太大。神木直插云霄。大地陆倾。炎连氏壮烈牺牲,不过他的目的也基本实现了。扶桑木下方的归墟眼范围巨大、不再动荡,吞噬了大量怪兽,大部分入海陪葬的怪兽都彻底消失。就算它们后代适应了海水活下来,也再也不能上陆。人族从此好过多了。”
方征听得惊心动魄,那是个怎样惨烈的时代,要付出这等玉石俱焚的代价,来拼存续生机。引发扶桑木长高的,难道就是“木精”?竟然恐怖至斯?
方征旋即问:“那后来的建木和若木呢……建木里不是有很多华胥人的遗迹吗?”
“建木也是长了几万年的。一开始建木不算太高,也没被弱水环绕。否则远古华胥人怎么在里面折腾出花与龙呢?在炎连氏引发扶桑陆沉后,中部和西边还是有不少凶兽。一百九十年前,黄帝激发了建木的力量,建木长高了几百米,镇住了弱水的薨渊,消灭了剩余的大部分凶兽。”
方征道:“但这次陆地没沉下去。”
子锋道:“炎连氏让他吸取了一些教训。黄帝加了些其他东西控制住神木力量平衡。他驾驭应龙飞到建木中,再没有回来。我曾在建木下面遗迹里,见过一截巨大的龙爪趾骨。征哥哥,你知道为什么只有趾骨吗?”
青色羽翼提醒着方征,子锋是如何在黄河边抽出手臂一截最小的长骨射入长空,炸开薨墙。
“龙骨天锋。”子锋皱眉道,“我当时也没懂,现在明白——是应龙的其余长骨,炸了啊。多亏这一炸,地水残息控制着薨渊和神木的力量。半边大陆才没有沉吧。”
方征顾不上掩饰吃惊,大脑也在飞速运转,“……可是,应龙埋骨处,不是在首铜山的‘应龙峰’?这都是虞夷那委羽王子说的。”
子锋可真喜欢看方征这绞尽脑汁却依然无解的模样。自己反而能很轻松点出的,“征哥哥,应龙又不是一条龙的名字。‘应’龙,指的是能回应黄帝召唤的龙。那么有本领的人,完全可以有好几条龙。”
方征也顾不得在子锋面前表现得缺乏常识了,是他唯一能卸下伪饰也不必担心的时刻。“后来呢?西边还有一棵若木。”
子锋道:“黄帝在离开前,把部族托付给俊喾氏。但俊喾氏渐渐发现发现,虽然镇了扶桑与建木,大陆上还是有不少残余怪物影响人类存续发展。一百八十年前,俊喾氏去到昆仑眼,激发了若木的力量,镇住了昆仑深渊中的薨渊。”
“俊喾氏也有龙可以炸吗?”方征脱口而出,分明是那么恢弘惨烈的往事,子锋仍然被他问得忍俊不禁。
子锋道:“他没有龙。龙都随着黄帝走了。不过也有传说他带了当年黄帝留下的一只龙蛋去往昆仑。龙蛋力量应该不够,没用上,后来也不知道放哪里——”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惊奇道,“征哥哥!难道——”
方征的金蛋就是在昆仑山腹里捡的。世上哪有这么巧合的事。
方征在惊奇中,仍继续问道:“既然把龙蛋剩下了,他是如何激发了若木力量的同时维持住平衡的?除了龙骨,还有别的办法?”
子锋摇头:“不知道。没有故事传下来。俊喾氏也是独身去的。建木虽然在海边,但大家都看得到,这百年间去的人也有。哪怕海中那么危险的扶桑木,我师父也去过——他崇敬炎连氏的那种——”子锋绞尽脑汁不知怎么形容。
“——为天下先,不惧牺牲,抛头颅洒热血?”方征很熟练地背小学课本,心中吐槽,所以羿君不惜去扶桑木取箭?这就是偶像的力量?类似“瞻仰”先烈的精神?这羿君要是在后世,也是个革命人才……
“对对对!”子锋反而拍手笑道,“还是征哥哥会说。师父给我取名连子锋。就是取炎连的‘连’字。反正我——”
话音戛然而止。子锋眼神黯了黯,若无其事转移话题,“但很奇怪,若木,从来没人去过。也没人能看见。我在祖姜瑶城待的那几年,天天在昆仑山上巡视,也一次都没见过。有可能是昆仑山太高,云雪遮蔽,但阳光最好的时候能看见昆仑连绵几百座雪峰,却也找不到若木在哪里。但它确实存在的,不然昆仑山的薨渊不会安静……很奇怪。”
方征点头道:“连续三十年的时间,人族伟大的三位领袖,相继激发了三棵神木的力量。怪物基本都被镇住了。”
“是啊。”子锋叹了口气,“师父说,没有这三棵镇天神树,没有炎连、有熊、俊喾的牺牲,这片地界到处都是怪物,根本轮不到人族做主的。”
“再后来呢?”
“俊喾把族民托付给颛顼,颛顼再托付给少典。终于在一百年前,四方基本安定。一些诸如西边母系、南方的驯蛇族民也渐渐发展。但巴甸和祖姜,要么很血腥原始,要么结构极端。而且在一百余年前,都只是些小部落,沐浴在虞朝光辉中。少典把国家托付给二十岁的陶唐氏。陶唐是喾俊那一族的后裔,寿命较长。他年富力强,带领虞朝走向辉煌。师父说,虞朝能有百年黄金盛世,之前打下的基础非常重要。师父负责去到四极荒僻的地方除害,他说,他去的地方越远越偏,证明国境内越平安,所以哪怕他每次都会受严重的伤,心里都是高兴的。”
“是啊。”方征让自己暂时先不要去思考到底若木在何处,心绪翻涌,人类数百年不屈的奋斗令他感动又激荡,代价又是如此惨烈,“一半大陆啊……”功过是非难断,站在后世自然科学或环保主义者的立场上大概会批判得一无是处,斥责人类为了生存发展的自私劣根性。但这就是人作为智慧生物把意志贯彻到极致的选择。
他仍然没忽略子锋低落的情绪。是刚才提到师父起的名字,让子锋想到了如今不再为人,拥有漫长荒僻寿数,又被血脉中那种孤独所笼罩了么。
方征轻轻梳了梳子锋翅羽翎毛。子锋用脸贴上,蹭着那掌心温暖撒娇往方征肩头倒去,迷惘道:“人族如果不弄塌那半片陆沉,肯定就悉数灭绝,在我看来也没什么,我一点都不在乎……”
子锋侧着头,黑红如宝石缀彩的眸子锁住方征。他见方征没有偏头,叹了口气把头搁在方征脖子间。“这样说,会不会让征哥哥难过呢。但是我还是很想对征哥哥说实话。”他似在提醒自己和方征非我族类的事实。触碰一些疼痛的地方来确认安全感。子锋知道这样有些恶劣,但他就是必须从方征那里索求到这种证明。
既像任性撒娇,又像致命感伤。
方征慰语道:“你不必强迫自己和人共情,更不必羡慕人。人羡慕你还不够呢。”
“征哥哥,世上真有长生的办法,你会一直陪我吗?”其实从弃君出现后,子锋就开始想这个问题了。
“谁不想长生呢?”方征轻轻摇头,“不过,那样的事,看机缘,看代价。两百年前的部族领袖本领那么强大,也了解过长生吧。但他们都为了更重要的事牺牲了。”
子锋眼神黯了黯,“如果是我来选。我宁愿这大陆全都沉下去,哪怕要杀掉所有的人——都可以作为代价。这就是最重要的事。征哥哥,但我知道你不会。”他攥紧的拳眼生痛,咬着嘴唇,眼中冒出一股凶光狠劲,又强自抑闭下去。
方征装聋作哑。但他又承担不了子锋狂化的后果,只是把子锋轻轻拢在怀里。方征有些担心沉淀太深会变成失控的情绪。他必须让子锋释放出来。只好出个下策。方征勉强笑了笑,轻轻碰了碰子锋额头,低道:“你一天到晚别胡思乱想。还不如带着我去飞一飞。现在带我去看红山玉矿吧。不过你——”方征垂眸,难得有几分不好意思,“轻点咬我脖子,有点疼。我也没有很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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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方征自己用白雾也可以看红山玉矿。但既然知道了那能力发动有“冷却期”,决定节省下来,酝酿好就先看弃君把夏仲康带到虞夷的情况。红山相对离得近,就让子锋物理带他飞去看了。
子锋当然又被哄高兴,迫不及待一阵风似的揽着方征,二话不说就腾飞上天。青翼扇动,在日头下能熠熠生光。
风从他们耳畔呼啸而过。下方亦有武士看到连子锋带着方征飞了起来,都惊奇地挥着手。
准备安排铠役武士南下做“思想工作”的霄踪心里咯噔一声,视线与九黎三铜牙不算友好地对上。却见那专门安置伤患的浅石窟前方,一只巨大华丽的朱鸾安然垂落羽翼,姿态看似优雅。却在下一瞬间喷出了一股威胁的高温烟气,仿佛在对这两个不约而同亮兵器的男人训斥:要打滚远点。
三铜牙对朱鸾一秒怂,立刻远了十几米,色内厉荏转头对铠役战士道,“你不知道朱鸾大人的厉害,会喷火。”
“这还差不多。”霄踪撇嘴,根本不理张牙舞爪的三铜牙。既然神使暂离也有防守措施,他就继续去准备动身事宜。恰好此时第一批去接应阳纶逃民的武士真的接回来两个舞医,真的随身带着那几味缺失的药。“这下索兰统领能更快恢复了。”
在阳纶城职官体系中,舞医归属于司疫部门,穿黑色衣袍的一个少年一个少女都只有十六七岁模样,文文弱弱的,逃出阳纶给他们造成了很大的体力负担,还在不停喘气。医官地位比较高,数量很少。他们从小被培养,能力资质当然是上佳。但年纪小,遭逢惊变还在哭。
“师父大人还困在里面……”他们的师父是司疫官,曾经按夏仲康的吩咐抬两具树干棺材去问责方征,却被方征在殿前反将一军。司疫也算是夏仲康嫡系了,和索兰关系也不错。这回自然逃不出来,只能让一些小弟子找到机会开溜。铠役武士找到他们讲明情况,就自愿过来了。
“让我们进去帮索兰统领吧。”那两个小舞医拿着药,到底少年心性,看到朱鸾漂亮羽毛,一边惊奇夸赞着往里走。石窟内的白塔医官着急制止,“你们别靠近!等我们出来接,它会——”
然而出乎意料的,朱鸾不但没喷烟警告,反而挥了挥羽毛侧开一条通道。也不制止那两个小舞医盯着它翎毛看个不停。三铜牙不乐意了,上前嚷:“朱鸾大人,是外人啊!他们能进我不能进?”
朱鸾又冷酷地拦在石窟前,火焰般的流羽硬生生把三铜牙挡下。铠役二把手霄踪哈哈大笑,挤过来道:“那我可以进去吧?关心统领身体啊。”朱鸾也扇了他一脸毛。朝他们两各吐一圈烟,仿佛说:你滚,你也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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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鸾鸟是有智慧的动物。”子锋带着方征飞在半空,“我招朱鸾,是受过虞夷地牢里那二十八根铜链的大刑后……那时的我也没办法离开祖姜国主的监视。第一次并不是我招它,而是它来找我。白塔的顶层,星祭者给我的身体蒙上陆吾的骨骼。我完全无法动弹。但有天半夜,所有人都睡着了。我听到了声音,它就在窗架外那样看着我,好像有很多话要跟我说,背后是漫天的星光……这样的眼神我不陌生,从前的豹,后来的狰,都有过那种眼神……”
方征听得内心一痛,叹息着环紧了子锋的腰。“万物有灵。”
“我和它们呆在一起的时候,觉得也没什么分别。”子锋按照方征吩咐,先远远去看一眼阳纶城,再顺路去红山玉矿。翅膀在空中折出清晰的弧线。“炎连氏引发的陆沉,师父是当作人族功绩讲述给我听的。但我长大后,并不觉得是件伟大的事。师父总是把人族存续放在第一位考虑,但我从小和动物更有感情。陆沉肯定让很多像它们一样的物种遭难,对这个故事心里一直很不以为然。”
方征想,生存和毁灭的问题从来都无法评断。设身处地很难不作出抉择。第一棵神木激发的力量应该是部族领袖们都没想到的极端情况。后来对建木若木的处置也证明了人族领袖宁愿更辛苦地共存着,也不会再玉石俱焚。但炎连氏那次也是人族最黑暗艰辛的时刻,一棒一条痕,一掴一掌血;刀锯下,鼎镬底,每滴血中都是痛苦与仇恨,成就英雄,或是解脱。
方征的思绪被子锋指着远处燃起的烟尘打断:“征哥哥看,阳纶城。”
阳纶城情况不妙。从高空俯瞰,城中乱象频生。这座城池曾有四境分工最优秀的军队守卫、居民勤劳又坚韧。有代表智慧和骄傲的舞、玉、农和渔业。可如今城中已然混乱,街道巷陌民众茫然失措。有士兵在推搪民众,有人在抢掠,还有人倒在大路上。专门用以交换物品的集市也不见了,摊贩要么卷铺盖要么躲了起来。玉坊中砂轮的声音倒是依然响亮,但守卫的大批军士人数变多、制造日用装饰的轮.盘几乎全都变成了武器制造盘。大批职官要么横坐在白玉台阶上,要么在人群中激愤诅咒。蒙祀宫前几滩鲜血还没干透。
白玉宫殿的五瓣玉花上,摆放着四个巫灵,之前被子锋砸掉一个头还没修好。现在那巫灵雕塑上都缠着一些细蛇。有些蛇爬到了宫殿附近的建筑物顶,又引发了民众的恐慌和混乱。
“我不喜欢夏仲康,反对他的驯民理念。”方征皱眉道,“但他在位十年,夏渚还是能平稳运行的。现在就像是破罐子破摔。”
职官们无法忍受逢蒙的白色高压恐怖,他们懈怠乃至对着干,夏渚的日常生活失控。奔逃出阳纶的铠役武士就几百人。但降临在其余人心中阴影也足以让平时担负保卫任务的万众士兵懈怠迷茫。夏仲康的几个同胞小兄弟管理玉坊更加慌乱,强迫剩下的劳工们加紧制造武器,生态进一步恶化。混乱中集市无法维持秩序,人们不能正常交易,生活受到严重干扰。那巴甸王妃想用祖传的方法控制局面,招来一些蛇。但阳纶地理气候注定了她招不来太多,既不能真的建立起绝对力量镇压体系,又让普通民众恶心畏惧,不安进一步扩散。
这景象,真是看得方征感慨。谁能想到,当初还要信誓旦旦准备南下挽救巴甸病疫流民的富足城池,自身也陷入了无序中。方征又让子锋绕城观察,好在生产能力没有受到真正致命打击,该种田捕猎打渔采集的也还在继续。这样倒不会有灭顶之灾。只是曾经被夏仲康小心操提的表面辉煌一去不返。
逢蒙站在蒙祀宫殿顶端,漠然望着下方哭天抢地的职官们。他的白发在风中散碎,浑浊眼神如岩。习武之人眼力都上佳。他看到了远方天空的小点,超过了五百米,是射程外的距离。但他仍然惯性拉开弓弦,直指方征他们。虽然没法射落,但逢蒙也不会眼睁睁看着他憎恶的敌人与仇人——连子锋与方征飞到阳纶城上空。逢蒙泄愤般往那个方向射了一箭。
子锋冷冷“哼”了一声。距离太远,那支箭不具有杀伤力。子锋仍是猛然一扇羽翼,末端激射出一根青碧色翎羽,似一根无弦箭与逢蒙那支撞上,把他的箭反向弹了回去,掉落在不远处的屋顶。逢蒙上前捡起那片青色翎毛,仇视瞪着上空。
“我们还要去红山。”方征提醒子锋不要再飞近。五百步虽然远,逢蒙真要拼命了也不是射不到。大羿传了他一身本领,在凡人里,逢蒙可以说是这个时代武者巅峰,宝刀未老。当年他不甘笼罩在羿君光环下。扶植夏氏,想要成为英雄铸就功业。可是如今他放弃了,放任阳纶也乱了。
方征皱眉,在半空大声质问。“为什么你那么怕那个黑衣人?还是说你是个懦夫?”
方征并不希望大部分阳纶民众遭殃,他也答应过索兰要搭救那些人。指望与逢蒙和平共处是不可能的,杀了逢蒙养子的仇不可能化解。但方征还是希望他能整顿阳纶秩序。
逢蒙冷冷道:“我不是怕弃君,我连死都不怕——但师父做的、教我的、我选择的、都变成了笑话。”
“那是你无能!”子锋勃然大怒,又激射出两根羽箭,听不得他说羿君坏话。逢蒙远远挥开。
方征沉道:“他要做什么?”
逢蒙冷笑:“你不是有那本事么?自己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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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夷海边,建木高.耸入云。怒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黑衣人长袍在风中翻飞。他身后站着两人。夏仲康和虞夷国君,他们两人身体看似无恙,但古怪地矗立不动弹,应是被禁锢住。在下方不远处,一支虞夷军队远远待命,骑在马背上的是四王子委羽。
两天前,虞夷国君在自家寝宫失踪了,饶沃城也混乱了。几天后,警戒建木森林边缘的部队传来消息说。有人看到金鸾飞向建木森林。一个黑衣人带着国君乘在鸾鸟背上。他们赶紧通知焦头烂额的十巫,由刚回到城中的四王子带队去找虞夷国君。
委羽王子带着部队,最后在海边找到了那个黑衣人踪迹。他和国君在海岸线一侧高达百米的断崖上,崖壁下方光滑站不住脚,是咆哮的大海。而山崖的另一面靠内的区域,竟然是广袤的弱水边缘。也只有金鸾飞得上去。那断崖可以远远眺望建木树冠中浓密的景色。委羽王子就带着人守在崖下,数次遣禹强营部队招些善于攀岩的云豹试图爬上去,却很难攀,更无法绕过金鸾的防线。
许多虞夷士兵是第一次看到金鸾,目眩神迷,心驰神醉。那黑衣人想必是和虞夷很有渊源的大人物,国君性命应该暂时无妨。但委羽王子想要传话,黑衣人也根本不听,似乎根本不屑于交流。
“建木里,有方征的那条龙。”弃君遥望着建木,“所以金鸾不肯飞过去。夏仲康,你和逢蒙白高兴了。訇蚁没有干掉龙兽。”
夏仲康想到当初索兰南下行刺方征前,一直坚持把行踪不明的金龙也列入战略目标,如今真的应验了,心头苦涩。
羽翼丰泽如金的鸟儿清鸣一声,具有智慧审视般的目光每每看得虞夷国君心中打鼓。年前某天夜晚,金鸾悄无声息进饶沃晃了一圈。老国君还以为哪怕圣女离开,自己也能迎来金鸾的祝福。没想到后来这个黑衣人告诉他,是自己放金鸾进城收集消息,害他白高兴了一阵。
“小伯益的长子,你叫做思稷,为什么要给你起这个名字?”第一次见面时,弃君这样问虞夷老国君。
“名字都是愿望。”就像思稷给自己儿子取名都找的是最凶残冷酷的意味,比如他的大儿子叫法若,小儿子叫委羽,这被十巫解释为“恐怖深沉的海水巨浪”,和“北方比寒冷还要恐怖的阴冥”意思。“思稷”,听上去是坚持禅让制的伯益帝君的政治愿景,社稷清平。
然而虞夷老国君却不情愿提起,厌恶道:“当年崇禹帝的禅让考察过两个人,一个是我父王伯益,另一个叫做后稷,也是很能干的职官。后稷谦让我父王,跟随他,辅佐他,鞠躬尽瘁,死得很早。我父王不但给我起这个名字纪念他,还收养了稷的族民来教导为继承人——挚昊——美其名曰继续禅让?凭什么?”
弃君悠悠笑了,“这些热闹事我还真没赶上,我那时候睡在首铜山中,睡了几十年……等我醒来的时候……呵,说起来,你要感谢我,把你说的那个挚昊给摁死。他差点坏了我的大事——还有你的哥哥。”弃君转头看向夏仲康,“我在他脑子里放了东西,免得他坏事。若不是那两个小鬼捣乱。我的计划也不至于被推迟那么多年,到现在才有力气实施。”
夏仲康眼神一黯,脸色苍白如雪:“如今的您,究竟想要什么呢?”
弃君悠道:“有句话,陶唐讲给姚虞,姚虞讲给崇禹,崇禹有没有讲下去我也不知道,‘人心惟危,道心惟微’。”
“讲过。”夏仲康闭目道,“父王说过。”
虞夷老国君亦沉重点了点头。
“人心唯是险恶莫测。道统的心性也精微无比——他们都承认的啊。”弃君的视线投向广袤的海岸,“人,太自私可悲,为了贯彻自身的意志,根本不在乎其他。人就不应该存在。”
弃君眼中涌动着某种混杂着被伤害后又歇斯底里仇视的光芒。“炎连氏用木精的力量激发了扶桑木,弄沉半陆。只有水精的力量才能把这半片陆地拉起来。但水精是不完全的,我得到了部分,剩下的有部分在龙兽体内,所以黄帝炸了应龙;有部分在鳌龟柱内,所以喾俊让若木往地下长。他们都只敢那样维持着脆弱的平衡。水精的大部分,上古岁月全被娲皇打碎,它们落下后掉进猴子身体里,才出现了人。要恢复水精的力量,所有人必须死干净。这真是太好了。”
“你自己也不想活!?”夏仲康急道。他当然知道在自己无法动弹的情况下,反抗并不是好办法。但听到如此丧心病狂的话,还是忍不住斥荒谬。
“可笑,我当然能活。而且是唯一能活的。我把水精全收进体内,就是这世界唯一的主宰。人类消失是好事。灵物怪兽从此回到天堂。”他拍了拍金鸾,“它最懂我,那样的世界,它根本不必呆在首铜山里,飞到天涯海角都可以。我甚至可以帮它恢复远古日月鸾的力量。”
虞夷老国君思稷神色复杂:“你……为什么你那么憎恨人?”
弃君闭目露出嘲讽的笑,“我曾经喜欢过……人。但我错了。伤得体无完肤……他不配!人不配!所有人都不配!还很自豪能为人族牺牲?”
弃君骂得有些混乱,分不清到底是被勾起伤心事,还是从心底里真实厌恶人类这个种族,或者二者兼有,“统统消失才好!他不是很享受被人簇拥吹捧成英雄吗?我就送所有人去他那边!永远当鬼魂!我将千秋万代不死——生生世世再也不复相见。再不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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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心惟危,道心惟微’,后面还有两句啊。”方征从白雾中看到虞夷海岸边高崖上,弃君在两个国君面前的狂妄之辞。方征内心冒着无名火。他立刻便忍不住去干涉。他情绪波动特别强烈的时候,白雾传递声音的力量就会灵验。果然似半空中舔了个响雷般炸在那几人耳边。几人登时露出惊诧之色,立时瞪大了眼四下望去。
弃君神色微动,金鸾在空中“啾啾”鸣了两声,他点头道:“本体不在附近,你是蒙汜宫前花言巧语的方征小孩吧,可真是让我吃惊,想不到鳌脉‘绝地天通’本领给你学去了。赶得上当年喾俊氏。”
方征自己能看到白雾中的影像,但别人看不到。连子锋抱着他还在飞翔,离开了阳纶附近继续往红山去。表面上方征闭着眼睛似在小憩。连子锋自然听不到什么“绝地天通”了,只有方征能听得到。
这词其实耳熟,养父解释上古史的时候说,“绝地天通”在古文献中意义非常复杂。在神话上是神分开天地,让神和人互相不干扰,三界从此有了秩序。在思想史上映射的是政教合一秩序的建立。
不过,在这个陌生的山海世界,情况应该有所不同。方征心想,绝地天通是字面意思吗?鳌脉又是什么?女娲补天时候撑起天极的巨龟吗?
虞夷老国君有些惊慌问:“他……我们怎么听得到他的声音?!”他病急乱投医:“方征!你救我啊!”
虽然青龙岭和虞夷的“结盟”十分塑料,但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方征不介意顺嘴表达精神上的支持,“国君,你先勇敢撑住!”
夏仲康表情混杂着期盼与嫉妒。方征这些能力,他全都想要,当时把方征监.禁起来,却审不出究竟如何得到。如今自己落入这黑衣人手中,他竟然还要去哀求方征。但夏仲康很能忍耐,“方征……你会来救我们吗?”
“看心情。”方征冷酷道。
夏仲康和思稷脸色发青,悻悻不说话了。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方征又转向弃君,“人心的确很险恶,道心也非常微妙。但重要的是要真诚保持专一,不改变理想目标——那才是陶唐氏传下来,帝王代代坚持的东西。你就是乱曲解。”方征怒道,“你这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