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锋把方征轻轻放下。最下方几乎没有落脚之处,都是石矿废料或未开采完的半原石。子锋锐利超过常人的眼力四下一扫,有几个老旧的灯草台,里面还塞着很多枯草。“以前有人点过火。”
方征道:“看来发生过意外,此后就禁止了。如果没猜错——”方征用火焰晶石四下照。它大约能辉映一米左右,在黑暗深坑中像个暖色雾球。地上有几处用土石填夯的痕迹。“绕着走,那里应该就是塌坑。泥石粘连,底下垮塌过。”
子锋刚才揽着方征飞下来的时候碰到方征后腰上的水滴痕迹。从前他每次碰,方征身体都会僵硬颤栗一瞬。子锋带方征飞在半空,都把方征的腰搂紧,会压到那个地方。但方征很快又若无其事地恢复常态,子锋也没多想。但今天既然提到了这后腰印记的不寻常来历,子锋思及当初种种,不由得低声问:“征哥哥,你真的是他们族人吗?可我记得,你说过,你来自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虽然没有星星那么远,但比建木昆仑还远。”
当初昏迷的方征,在梦中唤声“不要走”。后来方征给他解释过,这世上有很多种感情。那是他的亲人,他的养父。子锋感觉这腰间的印痕是方征的一道缠绵又心酸的伤口。是他不曾参与经历过的,方征坎坷的少年时光;是方征不愿回忆,却深刻烙印进生命的符号。
方征摇头:“远是很远。族裔血脉也是说不准的事……华胥人从前有多少?他们存续了多久?”方征又转移话题。
“巅峰时期,超过一百多万人。年限少说也有两三百年。”子锋继承过远古龙兽血脉中的潜意识记忆。他不情愿方征敷衍过去,“征哥哥,如果你是他们的族人,会不会是华胥人的后代?”
“比虞朝人数还稍多些。这确实是可以质变产生优秀智慧文明的人口数量。稳定期也很长。了不起……”方征没接话,自顾自想着那个年代,在和远古巨大生物斗争过程中,人类居然能产生出富强辉煌的文明聚落。
人类远古神话中,辉煌的文明并不是空穴来风,远在大西洋中的亚特兰蒂斯在20世纪70年代也发现了遗迹。伟大发现与这个小故事并无关涉。当然方征也并不知晓。
子锋执着继续问:“征哥哥,为什么你要给部落取名华族?你是不是从前就知道了。怪不得祖姜二国主要派探子调查你……你从前……”
他心里躁动着些隐秘阴暗的危险因子,想要到达源头处,想要撕扯开,想要把方征的一切都吞下去融入血肉……本能是很难抵抗的。不能那样做,子锋严厉告诉自己,他可以保持住理智。
方征心虚又有些无奈,指着地面:“你那脑子与其胡思乱想,先关注一下别的地方。”
方征手中暖雾红色的光芒映照下,地上有几颗小小的污渍,像是某种小生物遗矢。虽然味道基本散去,但他们五感都超常人,敏锐的嗅觉凑近了,依稀闻到残留的腥热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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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这里有动物,”子锋挑眉道,“这么小颗的排泄物,它个头不一定有小灵狪大。”
方征道:“个头小也不能掉以轻心。数量很多也会麻烦。但刚才那几人也没提醒我们。要么是他们不知道,要么……算了。”照方征从前的思路模式,会把人想得很坏,他现在已经学着控制自己,起码相信这几位“同族老铁”也没害自己的理由。“看来没造成过太大危害。”
玉矿虽然对人来说很珍贵,但对于生物来说却是块贫瘠的不毛之地,缺乏有机物。方征四下看去,小颗粒排泄物一直延伸到最中间的一大块泥石粘连地,想必那边塌陷过大洞。有地下的小生物钻出来过。
方征让子锋不要往那边靠,重新观察起地矿。洞壁上有清晰可见、年代久远的刻痕。还有些碳酸钙形成的石柱石笋,末端是晶莹剔透的水晶石。子锋看着好玩伸手去摸,居然轻而易举把它掰了下来。
“我没用劲……”子锋无辜道。
“对你来说不费劲的,寻常物件不见得受得住。”方征好气又好笑,随即他眼珠一转,“等等,这石笋伸手就可以摸到,为什么那些采玉的没把这大块敲了?”就像在橘子林里,伸手可摘的地方一般是没有果子的。
“他们很难下来一次,而且要在后康王子指挥下才能动手么?或许不准采呢。”子锋漫不经心。
方征又摇头,国君弟弟又不是现代人,玉矿也不存在什么自然保护理由。跟普通家畜需要休耕休牧的恢复期还不一样。对于人来来说这是不可再生资源。几万年才形成,哪有什么可采可不采的。既然这么容易,应该早就割走了啊。
“或许他们觉得费事,去挖更容易的。”子锋不好意思承认,“好吧,其实刚才我掰的时候,还是稍微用了点劲的……”
方征忍俊不禁,然而又摇头,“他们也不会像你徒手掰。肯定都有工具。刚砂轮和砂绳都很能切割……而且石笋头的水晶是最好切下的。”方征忽然眉头一皱,四下打量,意味深长道,“只可能是,他们没到过这里了。”
子锋刚想笑说征哥哥还会开这种玩笑,指着洞壁上几处清晰裂纹,“怎么会没到过,这不到处都有凿刻的——”
就听得方征下一句让他毛发直耸的话,“小锋,我们的绳子呢?”刚才还垂在附近。方征举起暖红色的雾石往那方向映照,竟然消失了。
子锋勃然大怒:“是不是那些人收上去了,想害我们。”他不由分说抄起方征的腰,扇动翅膀往上飞,飞到半空中“嘭”地挨上洞壁顶,羽毛糊了一身,还好他羽翼提前触到坚硬,及时收力不至于撞疼,又悻悻护着方征飞下来了。
子锋迷惑地看着半空。刚才他们飞下来的时候光线就很暗,看不清上方通道。竟没注意到是什么时候不见了。方征手中石头照明范围有限。子锋也没多想。方征又四下照去,“我们刚下来的时候,还看到过废弃的烛台灯草。现在也不见了。”
方征想到当年在山腹里,有太岁把兕的尸首啃得干干净净的往事。但玉矿的土层贫瘠,不像是能生长出那么庞大饱满太岁的地方。真菌孢子分裂也没必要啃烛台。这里石笋下方的水晶大且饱满,唾手可得,像人迹罕至的果林。
本来有信息价值的玉雕版、古董遗物都被涂山和夏氏搜刮走了,他们刚下洞穴来的时候光秃秃的。但现在,周围多了好些小罐小瓶小珠子,洞壁上掩映着的还有些刻字雕版。
“那些凿痕是怎么回事呢?”子锋指着洞壁白玉晶体上面的凌乱的刻痕。
方征观察道:“是直接划在晶石上的。玉工他们要饱满大块的矿料,不会用利器划伤它的表层,会整块从边缘挖的。这痕迹像是动物爪子抓的。”
矿坑本来只有一个出口,现在连往上飞都被挡住,这里就变成个了密室,若在后世方征会说句见鬼了。但上古年代估摸连地府都还没开始建。
方征又低头观察他们刚才看到小动物粪便,还在原地。说来他们就是在见到这玩意后,周围环境默不作声变了。
方征心境已经大不一样。当年孤身陷入洞穴中他十分恐惧。后来和子锋同涉地下苍梧之渊时精神紧绷。但如今两人身负绝技,彼此信任。方征也沉稳澹然,徐徐忖之。他回头看着子锋,情不自禁就笑了笑。子锋道:“征哥哥在笑什么?真奇怪,征哥哥一笑,就算不知道因由,我都会莫名其妙高兴。”
“刚才本想对你说‘小锋别怕’。”方征笑意愈浓,“我忽然想到,这里面真有什么小兽小怪的,该是安慰它们不要怕你才对吧。”
子锋:好有道理完全无法反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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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方树藤边的几个玉监工等了半天,那条垂下去的绳子也不动,他们试探着喊:“方族长?方族长?”却一直没有听到回应声。这矿洞也就深几十米,以前他们开采的时候,上面有事喊一嗓子,下面都听得到。
“我下去看看吧。”其中一个玉监工敏捷地顺着藤绳溜到下方,遥遥传来惊讶声,“方族长?方族长他们不见了呀。”
那玉监工感到莫大的恐惧,连滚带爬扯绳子上来。同伴们也不敢下去,怕和方族长一样“忽然消失”。
他们忧心忡忡道,“听长辈们说,几十年前,涂山氏主持开采的时候,有过几次塌坑,之后就不准点火。后来一直没出过事。那地面也没塌下去,我们也没听到垮落声音。怎么方族长就消失了?难道是他们华族别的神奇本领吗?”
当然不是,方征和子锋都还在匪夷所思。他们正在四下寻找出路,忽然间方征和子锋的五感察觉到那塌坑边缘溜过一只小动物。子锋甚至不需要去捕猎,他释放出那股龙兽血脉中的强势威严,石堆后面的小动物即刻僵在原地,动也不敢动。
子锋走过去,提起一只毛发直耸,灰缎色,短吻,既像老鼠又像小狐狸模样的小动物。两只肉垫前爪还遮在眼睛前,不敢看子锋。
“这是什么?”子锋揪着它的后颈毛,提过来给方征看。
“像水獭。”方征疑道,但这小东西比水獭头顶多了四个绒绒角,背后有一条小辫似的尾。“小水獭”放开前爪溜溜一转眼,子锋存心吓它,瞪了一眼,小家伙“嘤”地又把眼睛遮住了。掩耳盗铃般只要不看不听,被子锋揪在手里就不危险。
方征倒是在《山海经》的图刻本里见过类似描述的小东西,“四犄角,牛尾,叫如嘤。这东西叫‘峳峳’。”现在看来,应该就是一种变异水獭。
方征和子锋小心靠近刚才揪住这小动物的地方。塌陷坑中有一处凹陷,是它的巢穴。里面垫着不少枯枝软草。窝里还僵着另一只和它体型差不多的小水獭和几只纯黑色毛茸茸的幼崽。它们动都不敢动,挨个依次被子锋捻起。小水獭的两个小前爪都捂在眼睛上。方征被逗得忍俊不禁。子锋则是不客气地把每只都捉来揉了一番,边揉边呵斥:“是不是你们捣鬼!”
然而小灵狪不在这里,没法取得嫌疑犯的呈堂供词。
小水獭们:嘤嘤。
方征道:“这附近有水。找找看。”水獭栖息地一定有水源。说不定能找到出路。
那几只小水獭见子锋玩够它们之后没有下嘴吃,过了好半天,开始试探危险边缘,捂着眼睛悄悄往窝外挪动。见子锋没有拦截,它们立刻逃窜般奔往那块塌陷过的泥石坑,钻进石头缝里去了。
子锋和方征对视一眼,能全程听到响动,感知到那些小动物的位置。发现它们躲在几块石头下面。子锋确定它们藏安稳了,便脚步放轻走过去——面不改色地轻松举起几块大石头。露出下面一窝灰黑色的毛团。它们齐齐惨叫地“嘤”着,又同时伸爪子把眼睛蒙上了。
然而子锋却发现了新的神奇之事:“征哥哥!它们在泡温泉!”
方征也在子锋掀起大石头的那一刻,看到下方冒起来几股白气。原来那里有个小水洼,不足尺长,如一泓泉眼,冒的是热气。此刻几只水獭都泡在里面,温水滋润得它们皮毛仿佛灰缎般顺滑。大魔王连子锋残忍地打破了水獭快乐泉的庇护伞。
水中蒸汽白雾愈浓了,方征只觉得眼又花了下,随即意识到周围又哪里不对劲。子锋眼尖,借着微弱暖红光瞥到旁边玉矿角落,忽然嵌进了棵老树的根部。就像是古榕树的根须长进了石矿中。
周围洞壁上的玉矿石料,数量更多,成色更纯。古董器皿比刚才更丰富。甚至出现了玉缸、玉瓶等大件。
方征吃惊地张望了下,觉得甚为诡异,可他脚下的温泉眼、挤在一起泡澡的水獭,岸边水藻巢都还在原地。怎么他们似乎又到了更深的地方?玉雕更多了。
与此同时,方征和子锋都闻到了角落那棵大树根部散发出来的醉人香气。几只水獭更是喜爱那个味道,从温泉中挣扎出泡软的身体爬到树根旁伸出前爪抱着,开始嘤嘤地吸树。看到方征和连子锋靠近,也不再用爪子捂眼睛。
方征用普通指甲尖端划了一下树根,树皮很软,细缝隙裂开渗出股黑色汁液,香味愈发浓烈了。方征思索,“我想起记载中,聚窟有大树,状如枫木,香闻数百里。汁水如墨,名曰返生香。说是它太香了,尸体闻到这味道都能给活过来。传说这种树长在幽冥中。非人间物。”他半是玩笑,“我们难道死了?”
子锋忽然抱着方征,在方征腮边咬了一口,留下一小道牙印,“没吧?”
“嘶。”方征半给他推在树根上,“我们要是真死了,没那么自在吧。也不知被多少厉鬼索命。”
子锋忽然灵机一动,顺势搂着方征蹭进怀里,舔着嘴唇试探:“征哥哥,我们要不要做点证明是活人的事?”
方征推开了子锋毛茸茸的头,挑眉道:“我原谅你了么?”
“已经有半年了!”子锋固执提醒着。
方征心绪复杂,也没首肯。他瞥着那一家幸福吸树,仿佛吃大餐时要看剧,盯着他和子锋看个不停的水獭们,矜道:“……不行,影响不好。这里还有孩子呢。”
子锋眼睛一亮:“征哥哥的意思是回去了——”
方征:“我可没说。”
子锋无辜地与小水獭对视:“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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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水獭一家幸福吸树的时候,方征和子锋四处查看散落在地上的器皿。有些雕版上面符号很多,值得收藏破译。还有器皿刻着繁复美丽花纹,很难想象是出于几百年前上古时代人之手。方征甚至捡到了几枚象征身份的“玉佩”。那玉佩形状有双头猪牛马,正是所谓“并封”。
当然,这个空间除了那颗挤进来的老树根,冒热气的泉眼,四面八方也没有出口。方征让子锋把石头多搬起来些,找下方泉水裂缝。然而子锋刚搬开旁边几块,忽然间他和方征都看到那泉眼整个忽然变暗了一下,就像有一大片阴影滑过去。
水獭们似乎得了某种讯号,齐齐钻进那泉眼中,真奇怪。刚才方征明明觉得它浅得一眼见底。水獭们却整只都淹下去,轮流小爪子扒拉出不少树枝、草团、泥土堆在岸上巢穴中。泉眼又恢复了清澈明亮。它们继续在里面快乐地泡着。雾气比刚才更浓烈了些。
方征和子锋的鼻尖嗅觉似同时变淡,他们猛然朝四周望去,那片香味十足的大树根又不见了。这回从玉矿高处悬下来的并不是树根,而是几根长长的喜阴植株。叶片是圆形,有一根长枝上甚至结了个像小木瓜似的长藤果实,洋红色的。
方征不认得这物种,像是棠梨。子锋仔细辨认忽然浑身一颤,激动道:“征哥哥,这是櫰树啊。我也就只见过一次。”
方征定睛一看,这特征还真对得上山海经里关于这种植物的描述,传说中结出吃了让人力气变大的果实。子锋道:“这是禹强营用来制作激发战士体能药物的重要原料。由巫长们专门看管。在首铜山里隐蔽处,我也就小时候被带去见一次。它长在很深的裂谷坑中。每年为了采这种果子。都要死很多人的。”
他爬到洞壁上把那枚洋红色的果子摘下,小心捧在手心,又疑惑了,“可巫长说这种树……只有虞夷有。是老天爷赐给虞夷的宝藏。”
方征道:“指不定它把我们运到哪里去了呢。”方征嘴边浮起一丝笑意。这和温柔或趣味不同,是方征在掌握着什么的时候,露出的笃定表情。
“它?”子锋见方征一直盯着那泉眼。
“当年二铜牙和小獬豸被卷入水里,遇到过一片奇特的雾,把他们托到了不同地方。据二铜牙说,有时可以看见外面不同的景色。很久之后才在遥远的北方找到出口。当时他路过轩辕丘,遇到过夏渚北方的毛民人。那种把他裹在里面的雾气,就是‘蜃’吐出的。
“蜃?”
“有说‘蜃’是巨大贝壳,也有说是蛟龙,也有说是八爪须的大章鱼。”
子锋还是不明白:“蜃气?在哪里?”他恍然大悟般看着冒白色热气的泉眼,“就这?”他又把几只泡得腿脚酥软的嘤嘤獭捞起来,伸手探下泉眼,“下面没什么东西啊,又或者那玩意太小了?看不到?”
又一片阴影从泉下遮过,瞬间又消失了。子锋眼睁睁任水流从手中流过,觉得没什么不同。
“恰恰相反,”方征摇头道,“这泉眼,想必是它的……眼睛吧。颜色改变就是眼珠子在转。看来它很喜欢华胥人的玉石。玉脉在地下广且深,它就贴着下方移动……它有多大呢……”
子锋瞪着那窝水獭:所以,它们是在人家的眼窝珠子里泡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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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蜃的眼水?”子锋刚才自己伸手进去捞了捞,照理说他很能感觉得到巨大生物的气息。但竟然完全没感觉得到那泉眼是个活物。刚才水獭们还在里面清理碎土水草,想来巨蜃伏隐太久,几乎与山川土石为一体,气息都渐淡了,只剩一缕缕白雾烟尘般蜃气。
但它其实活着,还在玉矿洞穴下面飘来飘去。
子锋左看那泓泉眼,右看伸入地缝里的櫰树,余光还扫视着满地琳琅未被开采过的玉雕。十分迷惑——这玉矿洞窟里有各种器皿,是华胥人的遗迹吧。可那櫰树又是只有虞夷才能生长的,如果十巫的说法没骗他。这蜃还能把一整个矿石洞穴转移到虞夷境内吗??
他问出,方征提醒:“华胥人那是多久前的事啊。不是蜃把玉矿移到了虞夷,这矿洞和我们刚才下去看到的那个也不一样。应是蜃是能在不同的遗迹间转移。虞夷境内恰好也有这些遗迹。”
方征环顾着周围散落的深埋于地下的器物,“当年在首铜山里,不就是华胥人的遗迹把你给——”方征不小心稍微说过头了些,有些心虚地垂眸住口。
子锋当时被激发出龙兽血脉的凶性,失去人智。被屺兮用黑曜石柱囚禁起来。那黑曜石柱就是华胥人遗迹标志之一。首铜山盛产的黑曜石是闻名天下的武器制作材料。白玉石与黑曜石都是华胥人善加利用的珍贵矿种,也成为他们文明的重要奠基。后来虞朝裂土后,夏渚主要开采白玉,虞夷主要开采黑曜,仿佛冥冥中的对称图景。
不过,当时子锋在首铜山里遭遇的事,至今让方征心有余悸。
方征上了屺兮的当,为了求他恢复子锋的神智,以“证明”的形式捅开子锋胸膛,替他戴上了一片精密支架,虽愈合了匕首扎在心脏的洞口。但据屺兮说只有配上三珠树果实才能真正解救子锋。后来子锋心智不全归来,也曾被黑暗偏激的凶性支配,以强迫折磨方征和滥杀无辜为乐。幸好在建木中方征步步驯诱,重新让子锋找回了爱和作为人的意义。
虽然还是有些小后遗症,有时候子锋会不舒服,血脉本能会让他痛苦地想做些阴暗残暴事。好歹迄今为止并未施行。子锋已经克制得足够好,没出过大篓子。
方征也不再为三珠树结不出果子而忧心忡忡,虽然他心里一直暗地里有点小障碍。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自从建木归来后,哪怕子锋再乖巧克制,方征也借着没原谅的由头,一次都没有再次和子锋亲近过。当然如今子锋也不会强迫于他,抱一抱摸一摸贴贴脸算什么,他又不是小孩子。
聪慧敏锐如方征者,当然不会听不懂或感觉不到子锋的诉求。他甚至会调动所有察知力,算计好给子锋一点不至于引火烧身的小甜头,竭尽所能地安抚住子锋。看似都掌握着主动权。但方征内心深处……有点怕再与子锋做.爱。那种滋味最初也给方征带来过欲罢不能的体验,被征服挞伐也是某种程度的快乐。但如今他不敢冒险了……他怕自己无力抵抗沦陷的状态,如果子锋精神忽然不稳定又往龙兽血脉倾斜,他没法拉回来。
方征责备自己:其实就是没法真正相信子锋能控制好。哪怕他是在这山海时代最亲密之人,都没法完全依赖相信。
就像当年对最重要的养父,怕养父难过一直撒白色谎言,其实也是不相信养父在知道真相后,不会崩溃。
子锋有这山海世间至高强大的武力,而养父满肚经纶的博学——可是方征怕,怕他们精神不够强大。他小心翼翼,仿佛对待易碎品。
方征心中陡然一酸,其实这些“不信”,是来源于恐惧,恐惧自己力量不够,护不住他们。为什么过了这么多年,自己拼命一次又一次握住越来越强大的力量,还是觉得护不住?这是方征精神上的伤痕。一碰就疼,仿佛一遍遍刺痛他,英雄持剑终不能挽。
他不愿告诉子锋,也不知该怎么说。故作敷衍地推脱着。
子锋听到方征提首铜山的华胥遗迹,眼神黯了黯,浮现一层冰冷的清亮。
“如果蜃真的来到了虞夷的华胥遗迹,多半是首铜山里那个。我还是有办法知道的。”
子锋从脖子上取下个玉色骨哨,轻轻掰了丁点,指尖碾碎,散到风中。随即子锋凝神细嗅了嗅,他眼睛似能看清那凡人无法得见的微粒粉尘去向。指着左前方一处,近前看有几条土石裂缝。
子锋在洞壁墙面仔细摸索到薄弱点。他握拳用力一击,石壁轰然裂开,倒下来几块土石,后面显露出破碎空旷的空间,许多野草树枝一股脑儿挤进来。
方征倒不惊讶子锋有这种神力。他上前去探看,忽然间只觉得身后又有阴影滑过,雾气蓦然散了。他们回过头,惊讶发现刚才地面那泓热泉眼、那窝皮毛光滑的水獭和它们的窝点,悉数消失,干干净净,一点不留。地上只有碎坑土泥,破碎玉雕,静静不动躺在原地,似千年不变。
“蜃……又走了么?我们这回离它眼睛远,它就不带着我们了。”方征和子锋四目相对。
方征想到了来无影去无踪的薨渊力场,这蜃在遗迹间诡异的瞬间游走方式,搞不好也跟此有关。而那群快乐生活的水獭,宛如误入“桃花源”的农夫,并不知搭着“顺风车”来回了多少次千里之外。
“刚才你碾碎的是什么?”方征指着子锋脖子上的玉色骨哨,猛然间又想起来,“哦,我,我想起来了,不必说,是——”
“屺兮的骨头做的。他吃过白玉膏。最后骨头就缩成了这么小丁点。”子锋面无表情道,“征哥哥,黑曜石柱下面,有个华胥神殿。我当时在入口杀了他,所以这些粉末会往那边飘。果然是这里。征哥哥,你还没见过它长什么样吧?来吧,就是这里。大部分已经塌得看不出来了。”
方征警觉,直冒冷汗。他从来都没有细问过子锋始末。子锋看起来心情糟糕。方征忙道:“不看了,我们出去。”
“我们就是在往出口走。刚才我们是在遗迹里面。”满地散落的玉雕和器皿。但方征没有心思捡。他刚走出那个被子锋用力击碎的洞壁,霍然觉得眼前都变黑了。天顶有一片纯黑的拱弧形的一个角。拱形是最能承重的结构,这想必是当年的大殿顶部。一个角都有后世足球场那么大,穹顶其他处坍塌了。
周围洞壁有几块依稀可见巨大轮廓的兽形雕塑,已经看不出到底是什么动物。地上有许多碎块、白玉和黑曜石打造的诸多仪礼器物滚落得到处都是。也有些举着兵器的石头人像,缺胳膊断腿地垮在地上。
石上生出荒草青苔,无数古藤从破碎洞壁中和天光一起探入,缠绕在曾经具有崇高象征意义的雕刻之上。若在后世,想必这样遗迹要花费无数心力才能复原研究。方征也不去想,他匆匆几瞥间,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那残破的兽形、高举兵器的石头像,象征了华胥人和巨大怪兽的征战史和荣光。方征脑中很不舒服。就像是冥冥中有东西在盯着他看。可雕塑被蚀刻得五官都消失了。方征又觉得是自己大惊小怪。
最中央有一片看似尚未被破坏的古怪凹陷。是以纯质的黑曜石整块挖成的几米长的浅坑。坑中光滑,没有任何灰尘或碎石屑。但在坑的边缘有些迷宫型的细长盘绕刻痕,也不知是什么用途。
子锋气压愈发低了,他指着不远处天光照射的豁口,“我就在这里杀了屺兮。也是在旁边找到了龙骨盔和鲛绡披衣。可惜只有一套。”
子锋曾杀掉屺兮。对此不后悔也不觉得错。屺兮要彻底抹杀他的存在,没有人甘愿引颈受戮。但这在他心中留下过一个疙瘩:自己在首铜山中被师父捡到收养,婴儿期的自己就展露出了某些异样特质,师父却心软尽力抚育自己长大,却又嘱咐屺兮警惕自己不要真正惹出祸事……屺兮奉师父的命,暗中观察自己成长。若是师父在世,面对觉醒血脉的自己,会下杀手吗?
子锋也已经无法得到答案。
只有方征,坚持想把自己从失去人智的世界中带回来。
可也同样是方征,一刀捅进自己心脏,又把自己抛在首铜山中。这也是子锋苏醒后,凶性大发对屺兮痛下杀手的根源。被放弃了,回到了只有杀戮意义的世界。再加上血脉中汹涌孤独之感,龙兽远古记忆情感的冲击,对人类的失望……他心上被虫豸噬咬后不得不自戕封住,是为了谁呢?
那是子锋在明白了“爱”之后,又深刻感受到了“无法得其爱”的创痛——爱而不得其所爱,又不能忘其所爱,唯沥血刳肝,方能平也。
后来他收敛凶性,按方征的期望好好做人。是方征让他看到了可以重新得到那份爱的希望。可他也不是问几句“亲一下可以吗”就心满意足的小孩子。他要方征无论身心都深刻地回应那种爱,唯一的,排他的,被占有欲填满的爱。否则就会不安躁郁。忍得越久,他心里就越难受。子锋行伍生涯有丰富对敌经验,诡诈机巧信手拈来。但他看不懂方征到底还在掩饰什么。子锋相信自己是方征心中最重要的“人”,但或许不一定是最重要的“事”。偏激一点揣测,或许方征对他的那些温柔也属于手段。
子锋算起来,最早在奇肱族,后来在白湖畔、在瑶宴前、在首铜山中,在建木上,没有哪次不始于自己强迫方征——虽然征哥哥每次也都身体很诚实地接纳。他也感觉得到方征能获得快乐。可认真去计较,又何尝不是因无法反抗而干脆让自己适应享受的策略呢?如今自己把选择权交了出去,方征都不答应,一次次主动拒绝,这难道不是一种明确的态度?方征不回应他需要的那种爱。
子锋越想心情愈糟糕。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哪怕困在薨渊里他都没觉得情绪那么低落过。那曾经受过伤的心又开始发痛。
方征走到那光滑得一丝尘埃都没有的黑曜石坑边,伸手去摸了摸,光滑如镜。“这玩意很奇怪。”他刚想问子锋。忽然余光瞥到子锋神色又开始扭曲,眼中猩红色疯狂跳动着。
“小锋!”方征就觉得这地方果然不对劲,他赶紧想伸手去搂住子锋给他安全感。子锋却一把攥住他往坑中带去。边缘太滑了。方征立刻站不住顺势滑到中间,子锋牢牢握住他的手也一并滑进来。这玉坑表面根本无法抓地。方征站不起来,被子锋揽在怀里坐下,子锋表情似露着笑意,却又十分难过,“我就是躺在这里,完全觉醒的。从来没有过那种感觉……”天地浩渺。人可弃若敝履。
“小锋,你别——”方征担忧地看着子锋那不断挣扎着红黑交织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