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征又问:“羿君十五岁横渡归墟,这样大的能耐,他是哪里出身呢?”
“他没说过。”子锋摇头,“应该也有很多人打听过,但一直没人知道。”他翻阅那些竹简龟甲,忽然皱眉道,“征哥哥,这上面我师父好像记载了不少私事。我都从来没听说过。”
想必这应该就是羿的“日记”了,子锋小时候当然是不会看的。羿君把它们随意搁在这里,固然是觉得此地隐秘安全,这时代的识字者少之又少,也觉得被子锋看了也无妨吧。
于是方征问:“写的什么?若是有当时他捡到你,或者首铜山里变故就好了,”他灵光一现,“又或者关于弃君的记载呢?能不能找找看有没有线索?”
子锋很快迅速翻阅着。书架上的记录有三种,竹简上写着羿君的一些私事,那龟甲上似是占卜之辞。玉雕版是辗转得到的一两块华胥人遗物。子锋能看懂的就是竹简、以及浅近些的龟甲卜辞。
子锋迅速翻着,“这好像是师父回忆以前的事,写了些重要片段。但也不是按时间顺序写的,穿插着各种回忆,要慢慢找。”子锋翻了一会儿,挑出有关系的,讲给方征听。
“师父在宫殿外等待帝君召见,弃君走过来对师父说:‘羿,你穿戴得那么严实,太阳把你脸都快要烤焦了。你功绩高,为什么不坐在那边凉棚下面,穿上绸衣喝水呢?’
“羿说,‘那并不是我的位置呀。弃,你穿的薄绢,只有帝后才能用吧。难道都忘记我们过去那些苦日子了吗?’
“弃说:‘我素来身体就不太好,就去求了国君允我一直穿戴这样凉爽的服饰。小时候你一直照看体弱多病的我,怎么现在对我苛求了呢?’
“羿说:‘弃,我把你当弟弟,但我以为你身体已经休养好了呀,现在你又生病了吗?’
“弃说:‘你如今国事繁忙,都不常来看望我。我身体底子你知道,怎么可能不出问题。我最近在做一种不死药。那剂量刚好够两份,如果成功了,我们一人一颗,就可以长生了。’
“羿说:‘弃啊,让人的寿命变长是好事,但你的医药才华应该救更多的人,如果只有我们两人能使用,那还不如不要。既然你身体不好,这些费精力的事更应该少做,不如去向国君辞行如何?我听到很多臣僚抱怨得不到你的药材。’
“弃说,‘那些人才不值得我的药。只有你值得。我要留下来,那些怪物伤了你,我能治好。我不想治别人。除非国君命令我。’
“羿说:‘在其位谋其事,国君有很多事顾不过来。你享用着大司疫的供赏,如果不能主动承担,还是让予贤才吧。”
这条记录里,方征听到了许多有用信息,他与子锋分析道:“这样看,羿君小时候就和弃君结识了,想必小时候他们情分还是很深的。不过从长大后的观念来看,弃君德行不太够,羿君也没把他劝好,分歧就开始了。弃君那么早就开始研制不死药了吗?或许身体不好的人,对于长生额外有种执念吧。”
方征发现刚才子锋念的竹简只有几卷,刻字顶多几十个,便问:“刚才你跟我讲了那么多,可我看这竹简上的字没那么多啊。”
子锋道:“征哥哥,刻字很麻烦的,师父有了闲暇时间慢慢刻。这已经算很多了。它一个字就能连接很多意思。照着念你肯定听不懂,我都是释读后再讲给你听的。”
方征悻悻想子锋教他发音的那些字,他也没学完。后世考证甲骨文的时候对一个字研究往往穷尽心力,也确实提出过表示多意的文字系统。盖因子锋所说,这个年代要刻字非常麻烦,都是辞简意深。子锋熟悉羿君的思维习惯才能很流畅认出,没人释读根本无法正确理解。
子锋继续翻阅,又找到一段,“师父回忆起他二十岁来到王都参加比武大会的前夕。那时候他和弃君在路边捡到个饿昏的小孩,只得赶至一个农庄中找些吃的给他。”
“羿说:‘这里耕作的农夫家里都能摆上陶罐,女主人也有布匹穿。果然是王都气象。既然被好好招待了,我出去帮他们做点活路。再给这孩子弄点软和的食物。’
“弃说:‘这小孩后脑骨头凸出,在有些族间被视为不详,所以才被赶出来的吧,你何必要顾忌他的死活呢。还是专心准备比武大会吧,一旦获封,你也不必辛苦带着我到处奔走找药了。’
“羿说:‘我五岁那年被族人带入山中,蝉声大作,族民由此畏惧,就把我丢在那里了。我饿了三天三夜,是遇到你和你的家族,才被搭救。我如今也要救下这个小孩子。他会说话了,说自己叫逢蒙,四岁,来自逢山氏。根骨挺好。我可以照顾他。’
“弃说:‘我本就很拖累你了,你又怎么还照顾得了一个孩子呢。’
“羿说:‘当年山火烧毁了你的家人和族民,也让你濒死。我虽然从归墟找到药材保住了你的命,你的双腿还是不能行走,但你的草药总是能帮到我。我从来不觉得你是拖累。这次如果我赢得比武大会,我就能求见掌管草药卜筮的皋陶大人,请他收你为弟子。说不定他能治好你的腿。如此我才能放心。那孩子很听话,照顾起来并不费劲。’
“弃说:‘可我听说,比武大会是为了选择勇士去除掉国境周围的怪物,要去很多很危险的地方。皋陶大人的占卜也药草也要在无人之处研制。我们是不是会分开?那我宁愿就这样一直跟着你。过得苦也无所谓。’
“羿说:‘弃啊,我们都不小了。不把你治好,你怎样娶媳妇啊。你看姚虞帝君有了娥皇女英两位帝妃,因为没有后代,现在都要娶第三位登北氏呢。’
“弃说:‘我不想娶媳妇。所以你果然还是想把我送走吧。是不是觉得我影响你娶媳妇了。喜欢你的女子很多。可她们知道你每天都要花时间精力照料我的吃穿住行,都不愿意嫁给你了。’
“羿说:‘是我不答应她们的。你就像我的弟弟,是我的家人,我要照顾你一辈子。如果她们不能接受我照顾你,我何必娶她们。’
“弃说:‘你就比我大一点点,我可不想把你当哥哥。你照顾我,只是觉得你欠了我们家的而已。你已经照顾了我很多年也救了我的命,已经不欠什么了。’
方征听到这里心想,没想到羿君横渡归墟也是为了替弃君治病。世人都说羿君是为了扶桑木的力量去归墟。想必扶桑木是个意外收获吧,真正的原因反而是别的。这也说得通,若是单纯为了追求力量,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孤身在海上漂十个月去怪物丛生之处,实不太合情理。若是为了救人则另说。甘冒那么大的危险,也可看出他们少时情分深厚了。
子锋继续翻检释读着:
“师父写到这里,又写了一段他自己的想法和后来发生的事:‘那时候我觉得十分伤心,为什么弃不愿意继续当我的家人呢?后来我果然夺得比武大会的胜者,也去求见了皋陶大人。他也称赞弃的天赋并收他为弟子。”
“从那之后我就很少见到弃,我自己有很多任务要来回奔波。弃也深居简出,学习高深的卜筮和草药。他的双.腿终于治好了,据说是靠着草药和偃法。我看到他能走动的时候,真是高兴极了。那天他还与我比试用不同的法子去驯服猛兽。我照顾了他那么多年,那是第一次觉得他能挑起我好胜心的时刻。他制了很多药,那天居然招来了一只白色鸾鸟。他从小就聪明,我们又同在虞朝为官,很多事都非常默契顺利。我很感动佩服,也欣赏他能那样努力。真是最好的时光了。
“他有时候会悄悄问我,想不想当国君,他说我如果是禅位人选,未来一定是最伟大的王。他会一直辅佐我。我说我不想当国君,再说现在禅位人选还没定下来。我觉得姚虞帝更属意夏高密,我自己也更想在那样的人手下任职官。他很不屑说夏高密就是个泥巴裤脚乡巴佬,凭什么跟我比。姚虞帝那些绝地通天本领,夏高密没学到多少,就知道装好人捞民望。我警告他不可再出言不逊,差点和他吵了一架。后来他再不提这事,我们和好了。但我从那时起就觉得他心思已经渐渐变深。
“后来皋陶大人逝世,弃继任了大司疫和‘卜’这个尊号。他有些做法不妥当,我听到有很多职官抱怨他,决定和他谈谈。但他十分冷淡,不与我说那些事,并说如果我还顾念小时候的情分,就与他只谈从前。我答应了。像小时候一样,我们睡在一张床上,很多年前也是这样。
“半夜有响动,我迷迷糊糊间以为他要方便,习惯性地去抱起他的双.腿。然后他推了我一下。我才清醒过来,原来他的腿早就治好了。他下床拿来一个玉罐子,倒出来两颗。他说,这就是不死药,要我吃一颗。我没答应。他忽然就吞了两颗,然后捏住我的脸亲上来,把那药往我嘴里送。我脑中一片空白,刚尝到有点苦,我赶紧给他顶回去。他咳嗽着全吞下去了。醒悟过来的时候,我已经把他推开了。他对着我笑得渗人。又靠过来想继续亲我,并说‘这就是我不想把你当哥哥的原因啊’。但我又把他推开了。我跑到门边摇头说,‘你只是一个人住久了,从小就孤僻,你没见过多少人,很多事情你不明白。’他忽然把那空罐子朝我砸过来,哭得很大声,诅咒说再也不想见我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呆在那里他只会伤心。我心中很混乱,从来没想过……我需要时间冷静一下,只好离开。
“恰好姚虞帝要禅位了,有一大堆事,我无暇分心。等窫窳的事刚告一段落。我刚想去找他再认真谈谈,却听说他不服气崇禹帝继位,掀起了叛乱。军马阵前隔得很远,我听不到他的声音,我一开始只想逼退他,没想到他的药毒下在水里,士兵死了一大片,每天都要增加无数伤亡。他已经变得太厉害,又熟悉我的箭路,厉害到我无法活捉他。可也不能再死人。我是真的动了杀心,而他也的确没有避开那一箭。我知道射中了,他摔在山崖下血肉模糊,我想他是真的死了……说不清的感情也死了,我什么都不必想了……
“如今我已经七十多岁,我杀掉他后独自度过了四十多年,已经比我和他在一起的岁月更长了。真奇怪,为什么我近来总是想起他。挚昊出事的地方我找到绿松玉纹扳指,那是伯益赐给挚昊的。仓促刻了‘卜’这个字和五个点。是挚昊死前留下的讯息吗?难道在暗示是弃做的吗?还是指卜筮之术呢?那五个点又是什么意思?应该不可能吧,弃已经死了那么多年了……挚昊留下的线索是什么意思?到了这种年纪,先是逢蒙,再是挚昊,弟子的事情,一次比一次伤心,我在挚昊出事的附近捡到个小婴儿,还是带回来了。取名叫连子锋,希望这一次,是他送我走……
“人老了就是容易想起小时候的事情。十五岁那年我渡归墟归来,好不容易救活了他。他醒来的时候哭着说:‘羿哥哥我不能走路了’。我对他说:‘不要怕,我会照顾你一辈子。’我背着他一个村一个村地求药。他趴在我背上说:‘羿哥哥,你一定能当举世无双的大英雄。’我说:‘我不想当英雄,只想治好你的腿。’他难过地说:‘有我这样的拖累。人家都不相信你去过归墟,不信你能当英雄。’我转过头说:‘那有什么关系呢,你信就行了。’他就笑了。我一辈子记得他笑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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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锋给方征释读完竹简上的刻字,两人一时静默不语,消化这过分庞大的信息量。随即方征吐槽:“我单知道弃君疯了,想不到他还有这口味。”
子锋怔然握着那方竹简,小声道:“我不认同他,但我好难过。他喜欢师父,可师父却不喜欢他……也不对,师父没来得及喜欢他。师父其实对他很好的。还愿意冒生命危险救他。要是他不做那些过分的事,未必没有机会。”他看着方征小声道,“我有很多坏想法的时候,征哥哥也不会喜欢我的。变回来之后,征哥哥才喜欢我。”
“他怎么能和你比呢。”方征温言道,“你有胆、有心,有情。”
子锋眼睛又亮了。
方征轻轻咳了咳,“罢了。我不想去解读老疯子的感情世界。刚才羿君话中提到线索,挚昊的绿松玉扳指,找找看?”
子锋积极翻找起来,不一会儿他就在架角落发现精致木盒,盒盖上有六只兽头,中间有个可梭动的竹片盘,划成二十五格。四周严丝合缝,不知怎么打开。
子锋皱眉:“这个盒子开口被包住了,有机关。”
“里面装的可能就是那玉扳指。”方征心中一动,这模样倒是像六博棋……
六博是后世象棋的鼻祖,盛行于春秋汉代,但据考古出土成果推测,最早发明时间不会晚于商周。眼前木盒顶端的雕刻与后世六博棋标准样貌还是有不少差距。想必玩法和胜利标准也有出入。对比后世象棋和围棋,盘上仅有仅六个兽头棋子,显得原始简陋,分别是虎、豹、熊、狼、象、蛇。以木块雕成,花纹简单却传神。
“征哥哥,它叫兽戏道。据说最早是仓颉大人发明的。”子锋告诉了方征上古时代这东西的学名,几个兽头已经在中间站好位置,最中间插上一根箸。子锋给方征解释,“哪边先碰到这根箸,就胜利了。”是一局没下完的棋。
方征问:“那现在局面如何?有步数限制吗?”
子锋道:“中间这根箸应该用一把蓍草来充当,正常玩时一根一根点燃,必须在每根烧完前行动。现在这里的箸是假的,上面只有一道刻痕。说明只剩下一步了。只不知究竟是哪方还剩一步。”
更麻烦的是,和后世象棋围棋依靠颜色.区分博弈双方不同。子锋告诉方征,六个不同兽头混在一块,是随机选子。虎豹熊狼蛇象,谁和谁组成了一方也看不出来。而此刻虎豹狼蛇四个兽头分站在中箸的八方角上,都可以一步就移到正方位获胜。
方征又问,“如果随便选一步呢?”
子锋发现木盒下方沉甸甸的,晃了晃有液体声:“选错的话,搞不好盒子就打不开了,或者有什么毁坏装置。这下面可能装着巫长大人调制的黑白水——会烧烂东西的。”
方征心想,黑白水想必是腐蚀性液体。玉石是硅盐晶体,会被融化的。“保护得这样机密。”
子锋道:“师父不介意别人看到竹简,或许是觉得都是私事,也都已经过去了。但这盒子里如果真是他提到的绿松石玉扳指。关乎挚昊遗留重要线索,他就用最警惕的办法来保存。绝不能落入不相干人之手。”
这下就只能找正确破解机关的办法了,方征沉思:“六种兽头动物是固定的吗?为什么选它们?”
子锋又摇头:“不是固定的,喜欢什么动物可以自己换。也有人刻鸟头鱼头兔头。师父雕成这样,肯定代表他自己的想法,我猜一下——”子锋依次指,“如果用方国来比拟。蛇是巴甸,这没什么好说的。狼是祖姜,她们有大狮子狗,雪山上的狼也是她们经常自比的。剩下的这虎豹熊都是禹强营的兽伴……还有这只大象……”他苦恼皱眉。
方征隔空点着,“大象在棋盘的角落,就算走了一步也无济于事。这是当年姚虞帝的弟弟象受封的有比国吧?当年也好歹算是个值得‘宾礼’对待的国,那么这棋盘上就有三个国了。虎豹熊真是指禹强营势力吗?会不会也是指国家?”
“照征哥哥这样说。”子锋恍悟,“还有一种解读办法。熊是夏渚,当年崇禹帝治水,传说他变成一只熊疏通河道,夏渚北方的毛民人据说也是巨熊后代。虽然虞夷崇拜的是鸾鸟,但虎也可能是虞夷,伯益帝君的兽伴就是虎,虎也是首铜山里数量最多的巨型猛兽。大司威的封赏就是虎头虎牙虎皮。”羿君房间里也有。
现在棋盘上也正是“蛇、狼、熊、虎”四只动物围绕在蓍草的八角方位上,各横走一步就能胜利,想必代表着四境争雄,大象远远躲在角落,代表着日渐衰落的有比国——羿君晚年,山海世间已经形成的格局。这下有五个国家势力了。
方征点着,“剩下这只豹子头,位置很微妙,它没有在八角,却在蓍草正方位的两步前。如果它竖走一步,恰好到熊和虎的中间,也能靠上蓍草取得胜利。豹子代表什么?当时没有第六个国家,是你师父自己吗?他养了很多猎豹,也教你小时候就开始养。他想做什么?他不是不愿称王吗?又为什么要把豹子头放在离胜利一步之遥的地方?以一己之身,加入四境方国厮杀战局中,与国家对抗?还是说他想统合虞夷和夏渚?恢复当年虞朝荣光?”
子锋摇头,手放在那豹子头上方:“都不是。我大概能猜到师父在想什么——走了这一步,如果是,才能真正确定。”
方征欲言又止,静静看着他。
“要是错了呢?这重要线索可就毁了。”子锋又犹豫道,“征哥哥聪明,要不还是征哥哥来决定吧。”
“小锋。”方征轻轻搭在他的手背上,“你是了解羿君的人,我相信你,这就是眼下最聪明的做法。”虽说如此,方征后背也有些汗,却让自己竭力镇定,“别怕,就算这东西不小心毁了,我们再找别的线索就是。我只是不想看到,你因为相信和了解什么人,却换来失望。答应我,无论结果如何,都不必伤心。”
子锋听这帮他心理建设的说辞,卸去了心中负担。他不禁想,比之当年那牙尖嘴利步步行凶要弄死他的方征,如今征哥哥是多么温柔啊。他捻住那个豹子头往前走了一步,“咔嚓”一声,盒盖周围散出了一圈灰尘。子锋感觉到棋盘宫格变松,轻轻往上提,盒子盖能动了。
他们都松了一口气。“所以羿君想的是什么?”方征问。
“——师父并不想自己称王,但他想让一股全新的力量冲进来。他知道他们都不行。”子锋道,“可能觉得是个空梦吧。他没有等到。如果他能认识征哥哥就好了”——从天而降,一己之身,加入四境战局中厮杀,对抗四境大国,成为第六个势力。这不就是征哥哥吗?这棋盘竟然有种谶意。子锋心想,冥冥中他或许真正继承了师父遗志,要一直辅佐征哥哥的。
盒中静静躺着一枚绿玉松石雕成的扳指。正面刻着很精致的三角裙纹。侧面有几道刻痕。子锋刚想伸手去拿。方征制止他,“找块绸布。人的手上有汗液和油脂,尽量不要模糊刻痕。”
子锋很快在羿君遗物堆里找了件旧绸缎,撕了一条把玉扳指包住,翻转查看。一道仓促的刻痕从它的侧面到背面,是刀匕划的,缝隙里还有些泥屑。背面光滑平整处有歪歪扭扭的竖点刻痕,确实有点像“卜”字,但也像个不均匀的十字。此外在另一侧面有五个浅白痕,是用刀尖挑的。看得出来划得很匆忙。再之后可能它就被弃掷草丛中,纹路缝隙里也有些草灰沫。
“这五个小白点周围是不是有些锯齿。”方征问子锋,“有透明的玉片吗?”
“征哥哥要做什么?”
“你找一下,我看看能不能搞个‘放大镜’。”
又是奇怪的名词,不过征哥哥要做的,都肯定是有意义的事情。子锋于是埋头去找。
扳指上刻痕实在细碎,方征想用合适的透明石英,来制作简陋的凹凸透镜,也就是最原始的放大镜。子锋从羿君堆放药材的角落里搞到几块透明石晶。方征拿到阳光下,选一个合适的凹凸角度仔细看了片刻,他的眼力也比常人强很多。“小锋,那五个小点周围,还有些更小的点,应该也代表某种涵义。”
方征总觉得脑海里有什么一闪而过,他指着木架另一层上各种烧过的龟甲,“这些卜筮也瞧瞧有什么特别之处?说不定扳指上的‘卜’既代表弃君捣鬼,也代表线索在卜筮文中。”
上古时代的国家离不开卜筮,任何大事都要占演。木架上的龟甲有几百个。
子锋翻检着:“这都是不同时间段,占卜天象的一些记载。比如这个龟甲,就是那次有扈氏战役前的天气和吉凶预测:‘贞、大雨、庚星,克。’有些龟甲是自虞朝继承收藏的,右下角有鸾鸟图案的是虞夷烧制的,都存放在饶沃都城。肯定是师父找虞夷的巫长收集来的,他为什么要翻看这些过去战争的天象记载?”
天象?五个白点?背景中浅淡的更多痕迹?方征脑中线索忽然清晰,“如果是天象——小锋,你有没有听说过一种叫‘五星聚合’的天象?”
后世考古推测出,在夏商时代早期,发生过著名的“五星聚合”天气异象。天空中的“水、金、火、土、木”五大行星在夜空中汇聚在很近的距离内。或如连珠,或如拱璧,异常壮观。古人多认为五星为五德之主——累累如贯珠,炳炳若连壁。它的出现与政治动态密切相关,关系天下兴亡,受到历代帝王重视。在后世,几次五星聚合现象被记录,并且得以流传。
五大行星的公转周期差异非常大,几百年才会出现一次奇异的“五星聚合”。子锋迷茫摇了摇头,努力回忆着,“只听巫长说过百余年前,虞朝有过‘四星聚合’之象。虞夷人喜欢观察星星,可能想猜测五星聚合什么时候发生吧?但没有人能算准。”
方征心想,后世考证出夏商时期那次著名的五星连珠事件,在这个时间线上还未发生。他又指着羿君收集的许多龟甲问,“既然没有五星和四星,这里面天象有没有三星、二星,或者单纯那几颗亮星——荧惑(火)、辰星(水)、太白(金)、岁正(木),镇星(土)的记载?”
子锋这一观察发现了,“征哥哥,还真是,这些龟甲块,几乎每块天象都会提到亮星,最多时候会有三颗。师父专门找这些龟甲,跟破解星象秘密有关吗?挚昊为什么要留下这个信息?”
“挚昊的这枚绿玉扳指上的刻痕,是人在濒死仓促中也要传达的信息。这样的信息一般会是什么?”方征道。
子锋道:“希望有人给他报仇?或是阻止仇人继续为非作歹?”
方征道:“如果他只想指认凶手,留‘卜’字就够了。可他还刻下五星聚合的天象,也就是说……”
子锋瞪大眼睛:“可能是阻止弃君的方法??但是,但是,但是——”
他连说几个但是。完全想不通星象到底该如何阻止那个老疯子。再说了“五星聚合”那么缥缈,都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发生。或许它以前从未发生过。挚昊又是从哪里获得的线索?
“羿君肯定也想不通。当然他第一层凶手身份就没真正确认,还在纠结那个卜是不是卜筮之文,不知道是双关意思。他只能找来很多记录星象的龟甲壳,想要解开徒弟的死前讯息。”方征继续猜测。
子锋问:“征哥哥,那你知道‘五星聚合’什么时候发生吗?”
方征摇头,夏商早期五星天象虽然在古文献中记载过很多次,但发生的准确日期在后世都是一个谜,要到了20世纪90年代末的夏商周断代工程中,以先进的碳14和更先进的ams测年技术的应用,才真正下定论。以方征的知识背景当然不清楚。再者他所穿越的这个山海世界,已经与真实的历史很不相同了,谁知道行星运转规律会不会随之变化。
方征又对子锋道,“你再翻翻你师父的‘日记’?看他有没有些写点研究龟甲壳的心得线索?”
子锋又找回那堆竹简翻看,但很遗憾,鉴于竹简文字的麻烦性,一般情况下都在足够准确必后,才会下刀来刻。羿君的思虑过程写得很少。子锋翻了半天,确实找到了表示“五星聚合的天象”字眼,他眼前一亮,指着五个点、一朵小花和它周围盘绕的长线,旁边还有个叉形符号。“前面这团是五星连珠,中间这个纹路是表示华胥人。旁边那个是表示疑问的意思。师父刻的。他是想知道华胥人的时代有没有出现五星连珠吗?”
方征点头道:“原来如此。你师父这样猜测是有道理的。五星聚合既然在虞朝有记载以来都没有过。但挚昊偏又知道。可能华胥人的时代发生过五星连珠,玉雕版记录了,夏渚把雕版挖出来解读过。当年挚昊是和太康一起来首铜山的,太康告诉的挚昊,挚昊濒死时推测出对付弃君的办法,条件所限实施不了。就把它刻下来了。”
“照这样说,太康也应该知道。”
方征摇头:“我记得用白雾‘看到’弃君在建木上胁迫夏仲康和虞夷老狐狸时,他对夏仲康说过这么一句话——‘你哥哥太康,我在他脑子里放了东西,免得他坏我的事。’加之太康心理阴影严重,疯了,脑子坏了,他未必记得,更难以实施。”
子锋听得大感稀奇,“我还是不明白,这天上星星聚在一块儿,到底跟怎么除掉那老疯子,有什么关系。”
方征想,星象的很多秘密并不在遥远天空中,而在于电磁波辐射对地面的影响。比如太阳离得那么远,但太阳黑子耀斑等天象发生,严重的时候地面的电器都会受影响。五星连珠是行星级别的事件,它几百年才发生一次,到底会带来怎样的影响,古代记载有限,它的许多秘密,人类还未曾发掘……方征心中或有所感,忽然想到龟甲上第八个姿势,也是人端坐着,背景有几颗星星,像是什么吸纳天地灵气打坐姿势。
“我们要去找一找。”方征顿道,“当时事发的地方,看有没有更多线索。”
子锋心知肚明——那里也很有可能是自己被捡到的地方。
“可是就这样去找,也不知往哪个方向。今天天色晚了,先作休息,明日再打算吧。”子锋除此之外还有一重小小私心,回到了熟知的幼时故居,他精神放松下来,想与方征在这里多度过一会儿平静的时光。
“好。不过到底该怎么找,我已经有了点想法。”方征道,“太康把白玉殿改名成了‘伊洛宫’。难道这是他最大限度能清晰回忆的讯息?”
子锋道:“首铜山里,确实有伊河洛水的下游交汇区域。”
方征闭上双眼,仔细回想着线索。“不过要小心,毕竟后来夸张演绎成巫灵的怪兽,他都碰见了四个。还有那种薨渊陷阱,弃君乘着金鸾好生威风,说招就招,还能算出薨渊沉降的时间——小锋,算时间本来是很玄的事,而星象最有用之处,就在于它能不受地面干扰算出准确时间。说不定弃君也是根据星象来算薨渊沉降的。”
子锋不由得道:“都跟星星有关,这么巧?”
方征眼睛睁开,“巧合的东西太多,就不再是单纯巧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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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定好最重要的计划后,方征坐到古藤荫蔽的廊下,尝试用白雾“看”各处情景。如今在虞夷境内,鹦鹉一时难以飞那么远,有紧急事件联络不上他,人心会不安。
子锋很贴心地不去闹方征,砍掉肆虐的藤蔓,打整木屋。
方征先瞅了眼红山玉矿。他的声音传进去,把那几个忧心忡忡的玉监工吓了一大跳。四下连问方族长你到底去哪里了。方征告知他们无妨,也没详说怎么离开的,抓紧时间商量后续物资事宜。那几个玉监工愈发坚信“方族长果然不是普通人,有水滴花纹的就是不一样”。对他态度更敬畏谦恭了。
方征忽然心中一动,觉得还有余力。他回想那日在黄河边的展开两片雾气的感觉。手伸到半空划开第二片雾气,是方征想了解的,阳纶城外华族武士临时营地情况。他的声音在半空中浮现的时候,铜牙和铠役武士们差点没愣得跪在地上——让他们别信神迹和巫灵,敢情那些都是假的,方族长的声音忽然出现。他们虽然只能听,但方征能看见他们。还依次点检着日常事务。这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