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霜落走的很慢,芍药上前搀扶着她,逛过一处园子只见前头有几株梅树,粉色的小花覆上白雪,俏丽在风中盎然生机。此情此景一众侍女见了纷纷夸赞,想走进看看。
霜落不由的又想起在惜梅园听过的鬼故事,她都快有心理阴影了。于是兴致缺缺道:“这里不好看,到太液池逛逛。”
霜落说不好看,侍女们也没多想。前往太液池时路过长春宫,只见长春宫里里外外围了好些人,风雪中说话声听不真切,等走近了,才隐隐约约听说好像是长春宫门前有几个死人。
有好事的侍女上前打探,伸长脖子望了望回来禀报霜落:“死的是几个奴才,被砍了脑袋尸首丢在长春宫门前,都不知道是谁所为,郡王已经被皇上召去文渊殿问话了。”
宫中死几个奴才不算大事,霜落听闻尸首分家觉得不大舒服。她回头望一眼,正好人群中分开一条缝隙露出里面的光景,洁白的雪地上乍然躺着几个人头,眼睛睁的大大的,鲜血正从脖颈下方流出来……
好巧不巧,其中一个人头她认识——是锦云的。
霜落确实痛恨锦云,但一个大活人说没就没了,还是以这样凄惨的方式,不怕是不可能的。
霜落鲜少见血,如此恐怖的场景更是从未见过。她脚步虚浮,后退几步没稳住身子,啪一声连带着芍药一同摔倒在雪地上。同一时间胃里翻江倒海,霜落再也忍不住低头不住地呕吐起来。
文渊殿历来是皇帝召见朝臣的地方,魏源记事起从未来过此处。
他身子病弱所有人都叫他在宫里好好养着,先帝在时从未单独召见过他,就连每回家宴也是坐在一方不起眼的角落里,看着皇兄、诸位弟弟与先帝畅饮谈笑。
他天生短命,既是注定早死的人更不会有谁注意。魏源还记得有一回除夕宴,先帝在芳菲台设宴,那晚歌舞升平觥筹交错,人人眼中都弥漫着笑意。他突然发病咳血不止,待舞乐停了好一会先帝才听到他聒噪的咳嗽声,当即下令让他回宫好好歇着,不必再出来了。
后来,魏源再也没有踏出过长春宫。
他似乎天生就是被忽视,被瞧不起的。先帝在时几位皇子斗的如火如荼,却压根没人将他放在眼里,就连魏倾继位后都懒得对付他。或许在这些人眼里,自己连竞争对手都配不上吧。
如今先帝薨逝两年,竟然还能有踏入文渊殿的机会,魏源嘲讽地笑了笑。待奴才将他乘坐的四轮车抬进文渊殿,魏倾正高坐明堂之上等着他。
魏源到来之前,魏倾故意让近侍将文渊殿内的炭火撤了,地龙停了。魏倾身体强健自然没有事,但魏源就不一样了。他进来后魏倾故意晾着他,只顾着低头批折子什么也不过问,没一会魏源只觉得浑身发寒,他瑟瑟发抖地缩成一团,弓下身子御寒。可是没用,潮湿阴冷的寒气还是顺着四肢百骸蔓延,他的嘴唇已经开始发紫了。
殿内并无近侍,晾了魏源好一会,魏倾才施施然地搁下朱笔抬头。魏倾靠在他的紫檀御榻上,一晒:“你拿什么和朕争,这副活不过两年的破身子?”
魏倾既已挑明,魏源也不会藏着掖着。他低笑几声,咯咯的声音犹如鬼魅环绕在文渊殿内:“陛下不也不敢轻易动我么?无非杀几个我的人逞逞威风罢了。”
“先帝九子,如今只剩我和你。在我看来,我们是一样的,一样的可怜。”
魏倾不为所动:“朕记得你的生母是薰妃娘娘,僧伽罗的公主,你宫里的僧伽罗人就是依靠这条线搭上的吧?僧伽罗国力如何你比朕更清楚,要钱没钱要兵没兵,靠他们实在不明智。”
“明智与否,不是皇上说了算的,我就是要犯蠢一回,再说我也不一定会输。皇上早已背上弑兄夺位的罪名,杀我愈发堵不住泱泱之口,文臣,百姓的口水说不准能淹死你哈哈哈哈哈。”
“朕不在意那些,看不顺眼的砍了便是。”
魏源笑:“你不在意,望月居那位小娘娘也不在意么?她见过你杀人吗,不害怕吗?就不会担心哪天你的刀落在她脑袋上吗?”
见魏倾迟疑片刻,魏源便知自己赌对了,他果然在意那位小娘娘。
“皇上,找不到正当的理由你动不了我的哈哈哈——”
魏倾脸色微沉:“这么笃定朕杀不了你?”
“陛下想杀,但确实杀不了。”
魏倾起身,行至魏源跟前掐住他的脖颈,“不要太自信,你这颗人头朕要定了。”
魏倾手劲大,不过掐了一会魏源便涨红了脸。魏倾放开后魏源咳嗽连连,没一会又咳出血来。
虚与委蛇魏倾也擅长,他拍拍魏源的肩:“皇兄身子不好,朕找个太医来瞧瞧。否则传出去就不好听了,皇兄好端端的进入文渊殿,朕定当让你好端端的回去。”
魏源喘息了好一会才顺过气,转而道:“其实我十分佩服陛下。陛下出生冷宫,在那种腌臜的地方能活着出来肯定不易。不像我,虽身体孱弱一直也算锦衣玉食。我一直好奇冷宫什么样,不久前亲自去了一趟……”
一听魏源去过冷宫,魏倾霎时变了脸色。他眼中杀意尽显,拳头捏的咯吱响……
“陛下猜我在里面看到什么?我可是听说……”
“闭嘴!”魏倾一只手揪起魏源衣领,没费什么力气就将人轻而易举地从四轮车上拖拽出来,寒声威胁:“再说一个字朕拔了你的舌头。”
魏源好像一条奄奄一息的鱼,快干涸死了,他嘴角扯出一个阴森的弧度:“我若回不去长春宫,冷宫的那些秘闻该传到望月居了。”
雪花簌簌,天色愈晚下的愈大,傍晚时分庭院中已经堆积了厚厚一层,脚踩上去深陷几分,不费点力气根本拔不出来。
屋外冰天雪地,屋内霜落呕吐到快丢了半条性命。兴许是受了刺激,从长春宫回来霜落就一直吐,前几次还能吐出东西,后来只是干呕,胃里空荡荡的再没有东西了。
青竹和芍药吓坏了,早早的请了李太医过来望月居。下雪天路滑难走,李太医步伐再稳健也不得不放慢步子,白发苍苍的老头提着医药小箱子赶到望月居时,霜落脸色都白了。
李太医来不及擦去胡子和头发上的雪水,开始给霜落诊脉,他眉头皱着,又问了霜落近期的饮食和生活习惯,开了一道方子让侍女去抓药。
青竹担心出事,命人去福宁殿传话,听说霜落不适魏倾早早的回来了。
天将将黑下,夜幕笼罩下雪势渐小,魏倾推门带进满室风雪,室内烧着地龙,银炭。魏倾进门脱下氅衣搁在门口的架子上烘烤,李太医,青竹芍药等人皆跪拜在地,低垂着头不敢出声。
今日出门闹成这副样子皇上势必要生气了,青竹自觉地带人跪下请罪,她跪的端端正正毫无怨言。果不其然魏倾进屋后凉凉望一眼跪在地上的奴才,压住浑身戾气先坐到床边看霜落。
霜落躺在床上,被子盖的严严实实只露出一个脑袋。她吐了一个下午,脸色苍白看上去极为虚弱。见到魏倾霜落努力打起精神,伸手握住他的,声音软软糯糯地说:“我没事呀,孕期呕吐很正常。”
许是呕吐的狠了,小丫头握他手的力气都没有往常大。魏倾压了压眉骨,抚摸她的额头:“没事,我陪着你。”
说罢魏倾问李太医:“情况如何?”
陛下脸色不好隐隐有发怒的前兆,李太医有点抖,实话实说道:“小娘娘并无大碍,脉象稳定腹中孩子也无事。”
“那为何会吐?”
李太医擦了擦汗:“陛下,呕吐乃是孕期的正常现象,每个女子都如此。”
“那为何之前一直不见呕吐?今日吐的如此厉害?”
李太医耐心给他解释:“之前月份太小还不到呕吐的时候,再加之今日受了惊吓又摔了才吐的这般厉害。老臣已经开了药方,喝下去一会就能缓解。”
“受了惊吓?摔了?”魏倾掀开眼皮,目光落在青竹芍药等人身上,语气不善道:“今日你们带她去了哪里?”
青竹一五一十道来,听说长春宫魏倾怒气更盛,骂道:“好端端的路过长春宫做甚,宫里条条大道皆可通往太液池,你们非得走长春宫那条。”
“该罚!一人到同化门断一只手!”
“陛下息怒——”
……
一听魏倾要罚青竹芍药,霜落慌了。她拽住魏倾袖子艰难开口:“今日这事怪不着她们,是我要出门玩雪,是我想去太液池,谁也没料到长春宫会有那样可怕的事。”
“别罚她们了——”
所有人皆是一愣。每回皇上罚人,是万万不敢有人求情的,否则两人一块罚并且罚的更重。霜落不知道这些,她只是觉得侍女无辜,就算要罚砍下一只手也罚的太重了。
青竹在宫里待的久,最是清楚魏倾的规矩,她们这帮人若不是早年被魏倾从担水巷捞出来,指定活不到现在。因此这帮人十分忠心,莫说皇帝要他们断手,就是要脑袋也甘愿奉上。
“奴婢知错!”青竹跪拜在地,“不会再有下次了。”
“奴婢知错——”
这就是认罚的意思,霜落要急死了。这帮人嘴巴除了用来吃饭还能做什么,长着一张嘴就不能说几句求饶的话?
霜落又扯了下魏倾的袖子,委屈巴巴的:“阿吉吉——”
魏倾瞧她那副可怜样,多年坚定不移的规矩头一回有了动摇。罢了,他总是被这丫头吃的死死的。
魏倾挥手:“滚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