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愁飞不知道自己做的选择是否是正确的,但白愁飞知道,若再让他选一次,他依旧会如此做。
他想要得到人的肯定,无论是谁,只要肯定他!
可是,谢知非为什么如此肯定他?
在驴车空间里,白愁飞手里拿着手抄的《练兵要务》,悄悄打量对面靠着车棚,侧着脸随着驴车的一摇一晃,透过摇起来的窗幕往外看的谢知非。
明亮的光透过细小的缝隙,打在谢知非的脸上变作一条明媚的线条,像是白愁飞曾在崖地往上看是的一线天。
这条线也是摇摇晃晃的,白愁飞思绪飘远了些,等回神的时候,谢知非已经转过脸来,那条明媚的线条也不见了,只剩下一双如同幽潭的眼睛看着他:“可是对上面的东西有疑问?”
“禀师父,没有。”白愁飞忙摇头,又将头埋下,心里想到:他这几日看过的书,莫说是江湖门派,即便是武林世家也未必会有,更莫说五圣教这个曾经几乎避世的门派。
——他师父,到底是如何会这些东西的。
这个答案没有人能告诉白愁飞,五圣教的人视谢知非为始祖的使者,奉为神明从不怀疑,而无崖子那些人更是不晓丝毫,即便几十年后在江湖朝廷都有着赫赫声誉,白愁飞也未曾明白过。
而此时的白愁飞将谢知非看做书香世家的遗孤,随着谢知非一路从洛阳摇回五圣教。进入五圣教的地界之后,水汽越来越盛,瀑布轰鸣之声不绝于耳。
白愁飞正好奇拉他们的驴是什么品种,为何一路过来昼夜坚持也不曾显瘦的时候驴车停了。
白愁飞知晓这是到了五圣教,赶紧随着谢知非下车,而带着白愁飞一路摇回到五圣教,隔着清水江面,看到五圣此时模样的谢知非惊呆了:隔了几个月,五圣教看起来完全变了个模样!
他让人在五圣教在移栽的一片红枫林,怎么有一半都是只剩下木桩?
走之前,他的确有让你翁他们开发五圣教左边那片小山坳,用来做药田,毕竟一直采野生的药根本不够用。可是这开发是不是开垦得太过了,怎么山坳上全是翻出来的石头!
还有水田,怎么只有水没有田,更别说谷子!
还有……
面对这除了五圣教是完整的,其他全变了模样,甚至连五圣教的人都是又愁又笑的模样,谢知非赶紧带着白愁飞过河,对守门的弟子问过去:“我走了数月,教里可是有人上来寻仇了?”
——就算有人来也不该如此凄惨啊,无崖子虽然是吃稀饭的,但是他的两个徒弟吃干饭啊!
看到谢知非,守门的弟子兴奋得眼泪汪汪:“圣使,你回来啦!”
——圣使,大事不好了!
两人话音还未落,谢知非身后清水江哗啦一声响,清溪瞬间变黄河。
从河的上游有两道人影打下来,等两人近了一些看,果然是李秋水同巫行云。这两人内劲翻腾、风袖鼓涨,在清水河上打得噼里啪啦,两人脚下清水河水哗哗啦啦,胜过了数百瀑布齐声轰鸣。
巫行云捞了一把水花化冰,对着李秋水打去:“贱人,吃我生死符!”
李秋水学巫行云那样一翻手,同样大小的冰花,同样力度和方向:“还是你自己吃吧。”
“……”谢知非终于明白为何五圣教周边会这个模样了,巫行云同李秋水两人打起来,除非有人武力制止,否则只有等这两人打累了才能休息一会儿。
而江湖上能无力介入制止这两人的,还真没几个。谢知非无奈的叹了口气,看来在离开之前必须让无崖子内力恢复才行。定了定神,谢知非对一边的守门弟子吩咐:“你去告诉你翁,让他带着翁议来禁地找我。”
五圣教的禁地不大,就是一个天然的山洞。在谢知非来之前,这里是你翁他们用来储藏粮食的地方,谢知非来了后发现这里难得的不潮湿,立刻征用做了五圣教禁地。
禁地之外,有数名得到五圣物认可的弟子同五圣物一起守护,而禁地之内,百平米的山洞上被凿来如同书架一般,而这些书架上整齐摆放着许多书籍。
你翁带着翁议赶过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谢知非从一处书架上取出两本书,见你翁他们到来,谢知非对翁议招了招手,指着站在山洞里的白愁飞:“翁议你过来,这是你的师弟,白愁飞。”
翁议好奇的看了眼白愁飞,心里疑惑为何师弟会比他还大,嘴上却乖巧喊道:“师弟,我是师兄翁议。”
江湖并不以年岁排资论辈,看着比自己还要小还要矮的翁议,白愁飞半点不迟疑:“白愁飞见过师兄。”
待两人见过礼,谢知非从书架上一手取下一本秘籍,将其放置在山洞的石桌上:“这是五圣教至上两本武功秘籍,济世救人的‘补天诀’,以杀止杀的‘毒经’,各有相对应的武功绝学和圣教蛊术。你们两人主修一样辅修一样,自行抉择。”
两本能让江湖引起轰动的秘籍静静的放在石桌上,翁议想也没想,冲着‘补天诀’走过去,捞到自己怀里便不松手。等翁议选了,白愁飞这才动了起来,他缓缓走向石桌,将剩下的那本‘毒经’握在手中,像是没有选择后在接受现实。
看到白愁飞面上不咸不淡,没有半点喜色的模样,翁议看着心里过意不去,顿了下将‘补天诀’递给白愁飞:“师弟,要是你喜欢,我们换!”
白愁飞眼神动了动,缓缓摇头道:“师兄,不必,毒经对我也很好。”
翁议还想再说,便听到谢知非的声音在他头顶淡淡响起,谢知非的手伸过来将翁议怀里的‘补天诀’取走:“翁议,你不必纠结,你师弟的体制更适合修仙‘毒经’。秘籍在禁地不可外传,日后你们学习自行来禁地。既然翁议你选好了秘籍,今日先去上课,你翁留下。”
既然师父都这么说了,看来师弟真的适合‘毒经’,翁议告了声别高兴的跑出去,半点不怀疑。
待翁议离开,山洞里安静得只能听到你翁同白愁飞的呼吸声,谢知非将白愁飞手中的秘籍也取出,这才将两本秘籍重新放回书柜。
谢知非的声音在山洞里显得格外空灵:“愁飞,你可知道为师为何单独留下你和你翁。”
白愁飞摇头道:“弟子不知。”
而你翁却是低下头,耳朵上有些红,也不知是羞的还是愧的。
‘补天诀’同‘毒经’这两本江湖一流的秘籍被谢知非如同一本末流剑法般,随意的同其他不知名的书籍挤在一起,当两本书磕在石面上的声音落下,谢知非转身对白愁飞说道:“你心性资质都是万中无一,却并不适合做五圣教的掌教,所以我已告知长老他们,下一任掌门必须是翁议。”
缓步走回山洞中心,谢知非走在石桌旁边坐下,对立在那里一动也不动的白愁飞发出了在这禁地的第二问:“你可知道,我为何这么做?”
白愁飞摇了摇头,心想:无非是我汉你苗,还能如何。
白愁飞这一摇,顿时山洞里又陷入了沉默,许久后,谢知非点了点山洞的北面:“因为在我眼里,在那边还有一个更适合你,更广阔的舞台。”
透过厚厚的岩层、越过崇山峻岭、跨过飞流湍急,那里是宋朝的京师,是大宋的中心,是天下第一帮都不敢生事的地方,汴京!
那对如今的江湖人来说,是一个不是禁地的禁地。
京城的势力可以轻易插手江湖之事,而江湖却不敢随意闯入京城讲江湖规矩。
白愁飞骇然抬头看向谢知非,那是许多江湖人想都不敢想的地方,然而谢知非却用轻描淡写的语气告诉他:“我知道你生来是不甘平凡的人,今日长老你翁也在这里,我便将这话告诉你。我授你武功传你学识不是为了让你继承五圣教教主之位,而是为了让你有能闯出属于你自己天地的能力。”
谢知非紧紧的盯着白愁飞那双眼睛,透过那双还稚嫩的眼睛,谢知非仿佛看到了白愁飞那颗想飞上的不死之心:“你应该让世人知道,你是就是你,你是白愁飞,是顶天立地的白愁飞,既不是五圣教的白愁飞,更不是谢知非弟子的白愁飞!”
白愁飞愣愣的听着这话,久久不能回神。这世间从未有人如此对他说,不是告诉他自己有不同,而是告诉他,他的未来是怎样的波浪壮阔。
一瞬间,看着谢知非仿佛看透了一切,对他充满了期待的眼睛,白愁飞陡然生出一阵向往、一阵豪情,想要如同雄鹰一般在天空翱翔。五圣教也好,江湖也好,都不是他该有的目标,他的眼光应该更高,梦想应该更远,世界应该更大:“我知道了师父!”
让你翁安顿白愁飞之后,谢知非这才出了山洞,此时清水江上的李秋水同巫行云已不见了踪影,或许是累了偃旗息鼓准备再战,或许是顺着清水江不知道打到哪儿去了。
看着被打来坑坑洼洼的河岸,谢知非深吸一口气,原本准备回木屋的脚转个脚尖,朝着无崖子那个方向直奔而去:无崖子你的桃花债还管不管了!
找到无崖子,谢知非还没来得及开口问罪,无崖子倒是先张口了,虽然语句不显,但是语气怨意满满:“我还在想,你什么时候来找我。”
无崖子懒懒的抬头,眼前的人还是离开那日的模样,只是换了身衣服……电光火石的瞬间,无崖子到了嘴边的话化作了惊讶,重练北冥神功的无崖子轻松发现谢知非此时体内的内力连江湖三流高手都算不上。
然而在数月前,在谢知非离开的时候,至少身负一甲子的内力,这不过短短数月的时间:“你……你这段时间遇到了什么。”
一身普通布衣,没有任何属性加成,血量同内力只比普通人强一点的谢知非抬了抬眼:“你说呢。”
无崖子神色一凛,没想到谢知非情形如此糟糕:内力除非被人吸取内力或是给人传功,这否则只有增加断无减少的道理。而这世间,又有谁能吸谢知非的内力,为了五圣教,谢知非也断无传功他人的道理。
想到谢知非曾说自己是因凤凰蛊重生,而凤凰蛊神效将过,想来内力的流逝也是凤凰蛊效用将至的表现之一,无崖子正色道:“你今日找我来是做什么。”
谢知非冷冷的看向无崖子:他来这里当然是为了避免自己走后,无崖子的师姐师妹一言不合想将五圣教拆了的时候,教内没人能制止这样的惨状。
没有回答无崖子的话,谢知非忽视了一边的苏星河,将目光放到无崖子的手脚上:“你的手脚筋坏了几十年,早已死了,若是碰到旁人,绝无半点修复的可能。”
无崖子淡淡道:“难道教主有办法?”
“自然有!”谢知非将笛子取到手里,对着脚边的草地读了一段醉舞九天,顷刻间,有数只紫色的蝴蝶从谢知非身体里飞出,散落到一边的草地上。
同谢知非面对面,然而无崖子甚至不知道这蝴蝶是怎么来的,他只看到谢知非动了动手,这些蝴蝶就凭空出现,无崖子‘咦’了一声问道:“这就是蛊术?”
旋即无崖子又觉奇怪:“为何其他人施展蛊术,不曾见有蝴蝶飞出。”
因为他们没系统,武侠世界怎么可能有这么剑三这么玄幻的东西!
冷着脸的谢知非一本正经的胡扯:“这是蝶蛹,因我体内凤凰蛊即将失效,我生命正在流逝,每当我施展内力的时候,体内原本用于平衡气血的蝶蛹就会不断吸食我的内力,孵化成蝶。”
越是大招蝴蝶越多,内力消耗自然就多,看起来自然也就是内力被吸食得越多。
谢知非伤感的看着飞到草地上,煽动着翅膀消失的蝴蝶:“这些漂亮的小东西越多,我内力流逝越快,到最后的时候就会同它们一样。”
生死,永远是沉重到让人难以言说的话题。
无崖子内心叹了一声,却无法说出半句话来。
使劲造了一场愁云惨雾的谢知非眨眨眼,趁热打铁:“无崖子,你可信我。”
【快来组个队!】
无崖子摇了摇头,莫说谢知非,现在除了苏星河,无崖子并没有一个他真心信任的人,无论是李秋水还是巫行云,又或是谢知非,无崖子都不信任。
之所以无崖子愿替谢知非照看五圣教,为的是还一份逍遥派欠不老长生谷的债。
【侠士无崖子拒绝了你的组队申请】
见系统显示拒绝,谢知非顿时郁闷了:给你讲半天凄苦,是个人都有说是的心思,你居然拒绝了!当下,谢知非赶紧换了个说法:“无崖子,我能否信任你。”
【组个队,凤凰蛊还要不要了!】
他能否被信任,无崖子恍惚的想:自己是否值得信任?
答案是值!
谢知非于他不止有活命之恩,逍遥派还亏欠着不老长春谷洗涤品,无崖子想到:他已经辜负了那么多人和事,总不能在这件事上,再辜负。
【侠士无崖子接受了你的组队申请】
听到系统的提示音,谢知非松了口气,立刻将手中的笛子往上一抬,紫色的小虫眨眼便钻入无崖子的体内,而无崖子头像下也出现了凤凰蛊的状态。
面对一个种了凤凰蛊,可以随便打的无崖子,谢知非露给对方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小子,因为你的缘故,圣教受了不少损失,恩将仇报必须讨个说法,今日风和日丽正适合杀人灭口!
谢知非当机立断的退组,让系统开仇杀:
【侠士谢知非对侠士无崖子开启仇杀,倒数计时开始……】
等到无崖子的名字从绿变黄,再变红,在进入战斗状态前便已经切换好心法的谢知非抬手一记蝎心,毫不含糊,直接对着无崖子胸膛打过去。
凤凰涅槃么,不死怎么涅槃。
速速送死!
面对谢知非比九月天变得还快的脸,以及突然发难打过来的狠戾蝎心,无崖子也不知是懵住了还是不在状态,又或是因为愧疚所以无动于衷,坐在轮椅上,一动不动没有任何躲避。
虽然这几个月无崖子在重练北冥神功,但这点内力在谢知非一甲子内力面前显得毫无抵抗力,初时候无崖子只觉得自己心头一疼,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那里咬了他一口。
五圣教这里蛊虫多,几个月下来无崖子对蛊虫也有所了解,知晓自己这是中了蛊。
只是无崖子还来不及想谢知非给他种的是什么蛊,谢知非一记蝎心抽过来,灭顶的疼感好似多年前被暗算摔落山崖那样,让无崖子脑中一片白光。
一身广袖仙袍的无崖子闭着眼,从轮椅上滚落,躺在青绿的草地上。
“师父,师父!”谢知非这一击来得太快,苏星河来不及拦截,只能看着谢知非的蝎心洞穿了无崖子胸膛,而他师父则是闭着眼睛,胸膛没了起伏。
苏星河眼睛一红,好似厉鬼一般往谢知非冲过来:“我同你拼了!”
“无崖子生龙活虎好得很,你同我拼什么?”全盛时期的苏星河不是谢知非的对手,更何况是心虚浮动乱了方寸的时候。见苏星河扑过来,谢知非往后退了一步,留着一条腿横来将苏星河绊倒。
六十岁的苏星河‘哎哟’一声倒下去,还没爬起来便看到谢知非用脚踢了踢无崖子,口中不客气的喊道“快起来,你还想躺到什么时候。”
“你!你!”苏星河险些气绝,这姓谢的不但杀了他师父,还对他师父尸体如此!如此……
苏星河恶狠狠的盯着谢知非,如果眼神能化作射线,谢知非此时已经被洞穿了:丧心病狂!
苏星河手在地上一撑,正准备起身同谢知非拼命,刹那间眼前的情形让苏星河愤怒的表情变作惊讶,而后是惊喜,就着这个将要起身的动作在也有了下文。
只见躺在地上,好似没了气息的无崖子手脚陡然一阵痉挛,空荡荡好似无物的衣袖有了手臂的轮廓。
而露在衣袖外,无崖子那双干枯得如同僵尸的手臂,焦黄的皮肤下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涌动,随着这东西的涌动,无崖子的手臂如同干旱的河床迎来了清泉。每一次那不明物体的涌动,无崖子的手臂便会多一分生机,待无崖子皮肤下不再有古怪涌动的时候,无崖子那双手已经看不出来半点残疾的模样。
而无崖子也在苏星河惊喜的注视下,缓缓的睁开了眼睛。
几十年来,无崖子未曾有机会再用一次手脚,今日陡然有了知觉,抬手看到的不是如同枯干的手臂。无崖子忍不住用左手碰了碰右手,随手两只手碰了碰自己的脚,一时间,无崖子宛如身置梦中:如果这是梦,他不要醒过来,他要在梦里站起来,哪怕只是片刻也好。
随后无崖子直起身,扶着轮椅站起来。
这时候无崖子想到:这正是一个好梦,既然是梦,那边再贪心一些,走一走,哪怕一步也好。
随后无崖子踏出了一步,脚下传来的感觉,让无崖子兴奋欲狂:“我……”
无崖子手指一用力,掐破掌心后流出来的血液,带来的疼痛让无崖子知道,他不是在做梦。
一个手足俱全的人被人打碎四肢,几十年的时间里都只敢居住在一间狭小阴暗的房间里,靠着一根绑在他腰间绳子来移动……
无崖子的手指在发颤,脚也在发颤,他浑身都在颤抖。几十年的时间,他已经学会了忍耐承受,甚至泰然处之,然而当无崖子用手抓住轮椅,脚踩在泥土上他才发现,那些他以为的,都是假的。
他要自己站着,要自己动手,他宁愿死也绝不要再做一个废手废脚的人。
无崖子吸了口气,抬脚便准备继续走下去,只是几十年都不曾用着两只脚,身体的不习惯使得无崖子如同幼童一般摔了个狗啃泥,躺在地上同苏星河面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