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兼伸出手掌,五指张开比划了一番,信誓旦旦的重复说:“五十条,活鱼。”
小皇帝和宇文护狠狠松了一口气,只是要五十条活鱼,还以为杨兼会趁机敲诈,便算是不要丞相、骠骑大将军的官位,也会要个金山银山甚么的,焉知道杨兼只是要五十条活鱼。
杨兼还有后话,笑眯眯的说:“兼要的五十条活鱼,必须是人主与丞相,亲自从水中打来的活鱼,旁人打来的不可。”
小皇帝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他虽是个傀儡皇帝,但从小便是皇子,养尊处优,甚么时候做过这等子粗活儿,杨兼竟然让他去抓鱼?
梁国公一看,立刻呵斥说:“隋国公世子,你这分明是僭越人主!”
杨兼没说话,只是将怀中的蜜香纸书契又掏出来,对着日头晃了晃。
小皇帝立刻狠狠吸了一口气,平复自己的怒火,随即说:“好,这有甚么,左右都是来猎场狩猎的,打鱼而已,寡人正好还未曾顽过,今日只当新鲜新鲜了。”
宇文护比小皇帝沉得住气,平静的说:“不过打鱼尔尔。”
杨兼便是诚心的,原州猎场里有许多猎物,负责猎场维护的官员每日都在豢养猎物,只等着贵胄前来享乐,但……
官员们从没维护过猎场的小池塘。
猎场里的确有一方小池塘,里面有点子小鱼苗苗,都不是甚么大鱼,也不是甚么名贵的品种,纯粹为了好看,让猎场看起来有山有水。今儿个,小皇帝和大冢宰却要在这小池塘里……打鱼。
杨兼身为“监工”,摇着腰扇,站在小池塘旁边的山坡上,居高临下的监工,因着日头炎热,时不时还用扇子遮挡日头,好生悠闲自得。
而小池塘边的小皇帝和宇文护便没有这般悠闲自然了,小皇帝平日里养尊处优,宇文护平日里一呼百应,全都是皇亲贵胄,从未做过这等子活计,两个人挽着袖袍,浑身湿透,满脸都是活鱼扑腾上来的腥气,活脱脱一副“鸳鸯戏水”的名场面。
杨整挠了挠后脑勺,说:“大兄,这……这样不好罢?”
杨兼看热闹一般低头看着小池塘,耳边听着下面“抓住它!”“又跑了!”“我在这面阻拦着,你去那面儿拦住,抓住、抓住啊!”等等的大喊声,笑了笑,幽幽的说:“怎么不好?有些事情,不是一个天子可以完成的,有些事情,亦不是一个权臣可以完成的,即使小小不言……”
二老杨整又挠了挠后脑勺,说:“大兄你说甚么,太晦涩了。”
老三杨瓒却听懂了,说:“大兄也算是用心良苦了,但是……大兄的用心,人主和丞相不一定能体会得到,难道大兄便不怕被报复?”
“报复?”杨兼将书契掏出来晃了晃,说:“为兄可是捏着人主和丞相的命根子呢,还怕他们报复不成?再者说了,怕甚么,咱们阿爷也是有兵权之人,人主与丞相忌惮阿爷的兵权,不会轻举妄动的。”
说到阿爷,杨兼突听背后传来一声犹如洪钟的巨响……
“小兔崽子!!”
兄弟三人齐刷刷回头,杨瓒惊讶的说:“糟了,阿爷抓人来了!”
先前小皇帝宇文邕准备埋伏暗杀大冢宰宇文护,生怕隋国公杨忠在一旁会坏了大事,故此进小猎场前特意寻了理由将人临时支开。此时此刻杨忠方才闻讯赶来,已然错过一场惊心动魄的好戏。
“还想跑?!”隋国公杨忠横在三人面前,拦住众人的去路,脸色黝黑,犹如烧糊的锅底,怒目而视,恶狠狠地说:“小兔崽子,你们三个翅膀硬了?背着阿爷还搞上了大事情?”
杨整立刻自豪的说:“阿爷!多亏了大兄机智过人,想出了用流民包围猎场的法子!”
老三杨瓒揪了揪杨整的衣摆,对他使劲摇头,示意他别说了。
杨兼:“……”不愧是我的好二弟,出卖大哥,从不迟到。
杨忠恶狠狠的凝视着他们三个,在三人还以为会被阿爷瞪死之时,杨忠终于松了口,说:“往后不许做这般危险之事,听到了没有?”
杨兼立刻陈恳点头,说:“知了,阿爷。”
小包子杨广眼眸一转,颠颠颠跑上去,展开撒娇攻势,揪着杨忠的衣角,奶声奶气,糯叽叽黏糊糊的喊着:“祖亲,祖亲!”
杨忠一看到小孙儿,登时甚么脾气也没有了,眉开眼笑,将小包子抱起来,哄着说:“还是我孙儿乖,对不对啊?”
小包子杨广使劲点头,说:“嗯嗯!孙儿乖乖哒!”
杨兼慢慢嘘出一口气来,哪知道杨忠话音一转,说:“对了!险些给你们糊弄过去!是谁穿了梁国公世子的琵琶骨!?”
杨忠看向杨整,说:“老二,你最为老实,从不说谎,告诉阿爷,是谁干的?”
老二杨整立刻举起手来捂住嘴巴,使劲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不知情。
杨忠又看向杨瓒,说:“老三,你可知君子从不说谎,告诉阿爷,是谁干的?”
杨瓒眼皮狂跳,咳嗽了一声,低头看着自己的靴子,感叹的说:“咦?怎的落了这么多土,待我掸净。”
杨忠最后看向怀中抱着的小包子杨广,说:“好孙儿,你最乖,告诉祖亲,是谁对梁国公世子下的黑手?”
小包子杨广眨巴着大眼睛,奶声奶气的说:“鸭!祖亲,鱼来了,吃鱼吃鱼!”
果真,活鱼打来了。杨兼一共要五十条,但是小池塘里总共也没有五十条,小皇帝和宇文护拼了小命和老命,暂时抓了二十来条,浑身湿漉漉提着小筒子给送来,哪里还有半点子人主和权臣的模样,活脱脱两只落汤鸡。
杨兼接了活鱼,笑着说:“阿爷最爱食鱼,儿子为阿爷做鱼膳,如何?”
杨忠哼哼冷笑一声,说:“不孝子,我从不食鱼,刺儿多麻烦,还腥气土气!”
杨兼:“……”自己果然不适合拍马屁,差点子拍到马腿上。
杨兼不动声色,笑着说:“阿爷不爱食鱼,那是因着膳夫不会理鱼,儿子这便去为阿爷理鱼,决计一根刺儿也食不到,一点子腥气土气也吃不出。”
杨忠知道他是找借口岔开话题,梁国公世子的事情他也听说了一二,其实并非要找杨兼问责,正好给他一个下坡,便放杨兼走了。
杨兼抱着小包子,另外一手提着活鱼的小筒子,很快进了营地内搭建的膳房。
这行猎少不得烧烤,行猎的猎物保存不了太久,因此打来的猎物当晚都会交给膳房,让膳房料理,做成各种烤肉来食。
这说起烧烤,每逢烧烤,杨兼一定会点一样美味儿,那便是——烤鱼豆腐!
杨兼让小皇帝和宇文护打了这么多鱼来,但是猎场小池塘里的鱼都是小鱼苗苗,不是肉好的品种,刺儿也多得很,入口还有土腥味儿,其实做不得甚么好的鱼膳,膳夫们都嫌弃的很。
便是这样不中看也不中吃的小鱼,却正好做鱼豆腐。
杨忠不爱食鱼,嫌弃鱼肉刺儿多,鱼豆腐需要将鱼肉黏成鱼泥,里面的刺儿正好会被摘掉,如此一来,便没有鱼刺的烦恼。
杨忠第二个不爱食鱼之处,在于有些鱼肉处理不当,会有腥气味儿,或者土气味儿,而这个鱼豆腐需要将鱼泥加工,和以各种佐料,正好可以掩盖鱼肉的腥气土气,对鱼肉没有半点子苛刻的要求。
因此今儿个做鱼豆腐,再好不过了。
杨兼立刻开始净手,将袖袍卷起来,衣摆塞在腰带里,动作利索的开始理鱼。
杨兼十足喜欢鱼豆腐,不管是涮火锅还是吃烧烤,鱼豆腐是煮着吃也好吃,烤着吃也好吃,炸着吃更好吃,怎么也吃不腻。杨兼素来又是偏爱下厨之人,自然研究过鱼豆腐的做法。
因着鱼豆腐的做法简单,号称零失败,所以其实很多人都会在家中自制鱼豆腐吃,而且干净卫生,比买来的放心。但很多人也发现,自制鱼豆腐的口感和外面卖的鱼豆腐,口感大相径庭,根本不是一个“物种”,原因很简单,外面买来的鱼豆腐里不只是鱼肉,还需要一定比例的肥肉,而且需要的肥肉数量不少,鱼肉和肥肉的比例最好在三比一左右。
倘或只用单独的鱼肉做鱼豆腐,做出来的鱼豆腐口感过于软绵松懈,入口全都散了,吃不出滋味儿,加入了肥肉的鱼豆腐便不同,因着肥肉和鱼肉全都搅碎和在一起,所以吃的时候一点子也感觉不到,反而会觉得鱼肉紧实,富有肉感,口感也不会如此松懈。
杨兼麻利的将鱼肉碾碎,将鱼刺剔出来,随即找来一大块肥肉,“哆哆哆”刀工了得快速剁碎,也剁成细细的肉泥,将两种肉混合在一起,又加入了一些面粉等等,剩下便是调味儿了。
“正宗”的鱼豆腐,还应该加入琼脂等,可以让鱼豆腐更加弹牙有嚼劲儿,不过如今眼下没有琼脂那种东西,所以杨兼也只得省略了这一步骤。
杨兼将处理好的鱼泥肉泥装在一个器皿之中,放在火上蒸熟,等待蒸熟之后,鱼豆腐已经定型,吃的时候只需要拿出来,无论是涮着吃还是烤着吃,稍微加工一下便可以。
今日杨兼要做的是香烤鱼豆腐,便将蒸熟的鱼豆腐切成正方的小方块,膳夫们正在烤制送来的新鲜猎物,杨兼正好借了火儿烤制鱼豆腐。
小包子一直揪着杨兼的衣摆,杨兼走到东,他便走到东,杨兼走到西,他便走到西,一副很是粘人的模样。
杨兼将蒸好的鱼豆腐一个个插在木钳子上,杨广一看,眼眸转了转,立刻贴心的前来帮忙,奶声奶气的说:“父父,窝帮父父!”
杨兼笑了笑,说:“儿子真乖,小心一些,别伤到了手。”
“嗯嗯!”小包子仿佛贴心小棉袄一样点头,习学的能力很强,学着杨兼的动作,将白生生的鱼豆腐全都扎在木钳子上,一串穿上五个鱼豆腐。
杨兼将穿好的鱼豆腐放在火上,稍微刷了一些油,因着鱼豆腐是蒸熟的,所以并不需要烤太长时间,将外皮烤的焦黄便可以,撒上一些孜然、越椒粉、散盐,或者刷上一层酱料。
鱼豆腐经过烤制,外皮焦香四溢,呲呲冒着油腥,内里却白生生柔嫩又弹牙,一股子烤制独有的香味登时冒了出来,霸道的飞窜开来,别说是膳房中,一直弥漫到营地的空场上。
“好香鸭!”小包子吸了吸鼻子,他还以为干脆面、烤鸭已经足够引人味蕾,没成想这不起眼的小鱼苗苗也能做成如此美味的膳食,杨广只觉口中生津,迫不及待的想要尝一尝。
杨兼从火上取下一串烤的焦香金黄的鱼豆腐,吹了吹,等散了热气,这才递给小包子,说:“来儿子,尝尝看。”
小包子立刻接过香烤鱼豆腐,“嗷呜!”张开小肉嘴,小恶狼一般咬了一口鱼豆腐,外皮焦香微脆,因着鱼豆腐里加入了一定比例的肥肉,所以口感自然不用说,虽然是鱼豆腐,但肉欲十足,一点子不比旁的肉菜要差,经过明火的烧烤,鱼豆腐的美味已经烘托的淋漓尽致,再加上杨兼的调味手艺,无论是椒盐的鲜香,还是孜然的清香,都掌握的恰到好处。
“唔!好粗!好粗!父父好粗!”小包子囫囵吞枣的将一串五颗鱼豆腐一口气全都吃进肚子里,嘴边蹭的都是孜然和酱料,还是有些意犹未尽。
杨兼又取下好几串鱼豆腐,吹凉之后递给小包子,随即将烤好的鱼豆腐全都取下来,放在承槃中,分成数份。小皇帝和宇文护劳苦功高,这些鱼都是他们打的,自然要吃一些,二弟三弟今日忙前忙后,也要吃一些。阿爷杨忠分一份,又分了尉迟佑耆和宇文会一人各一份,最后还剩下不少,杨兼决定将这些香烤鱼豆腐分给流民吃。
今日若是没有流民,杨兼也无法力挽狂澜,说起来,流民才是最大的功臣,因此杨兼将剩下的鱼豆腐全都装起来,准备前去探看那些流民。
杨广听杨兼要去探看流民,心中警铃大震,便听到杨兼说:“说起来,也不知道那小娃儿怎么样了,还哭不哭,闹不闹。”
杨广登时一口鱼豆腐差点子卡在嗓子里不上不下,心里冷哼一声,默默的心道,便知道他在惦记着别人家的小娃儿。
杨兼去探看流民,小包子一定要跟着父父,杨兼不疑有他,抱着小包子出了膳房,往安置流民的营地去了。
流民们从未吃过这般美味的食物,平日里糊口都是问题,今日可算是饱了口福,尤其是那小流民,一个人食了好几串鱼豆腐,津津有味。
正食着香喷喷的烤鱼豆腐,有人突然从营地外面哭喊着跑进来,口中说着:“我儿!儿子!我儿!为娘可找到你了!”
一个打扮的很是穷苦的女子跑进来,一把抱起那小流民,好一副亲人相认的场面儿。
随即老二杨整和老三杨瓒跟着从外面走进来,杨整嘿嘿一笑,说:“太好了,这小娃儿的娘亲可算是找到了。”
原这小娃儿根本不是无家可归的流民,而是被抢走的小娃儿。杨整遣人去问了周边的百姓,终于找到了孩子的母亲。
杨兼奇怪的说:“二弟,你怎知这小娃娃并非流民的?”
杨整大咧咧地说:“弟弟不知啊,是小侄儿告诉弟弟的,让弟弟去寻娃儿的至亲。”
的确,是杨广告诉杨整的。杨广为了争宠,绝对不能让小流民进入隋国公府,便动了点心机,试探了试探小流民,因而得知这小流民根本不是流民,又托付了杨整去找小娃娃的至亲,果然皇天不负苦心人,终于找到了小娃娃的母亲。
小娃娃找到了母亲,很快便被带走了,杨兼看着那母亲百般呵护的抱着自己儿子离开的背影,似乎勾起了往日里的回忆,有些感叹,轻轻叹了口气。
杨广不知杨兼在感叹甚么,还以为杨兼对那小娃儿“恋恋不舍”,更加肯定自己做的好,绝对不能留下祸患。
流民们饱食了一顿,吃饱喝足之后,也该送这些流民离开了,毕竟这里是皇家猎场,流民呆在这里也不是法子。
杨兼等人送这些流民离开,流民们千恩万谢,跪下来对杨兼连连叩头,这才纷纷离开。
杨兼怀里抱着小包子站在营地门口,不知为何,今日小包子格外的“腻人”,怎么也不肯下地自己走,奈何小包子撒娇起来当真是要了杨兼“老命”,虽是沉了点,但香香软软的,便当是抱了一个大抱枕了。
流民们走的都要差不离了,一个身材高大的人影,混在流民队伍里,也准备离开营地。那人影虽极力缩着后背,佝偻着身形,但因着他面容不俗,身量鹤立鸡群,想要低调都低调不起来,十足惹眼。
可不是日前奋不顾身,救了小流民的杨老四么?
杨老四堪堪迈出营地大门,杨兼突然抬步走过去,拦在杨老四面前,笑眯眯的说:“这不是小四儿么,这般快便要走了?”
杨老四分明人高马大,面容俊美不凡,却一副傻呵呵,甚至唯唯诺诺的模样,不知是不是错觉,那杨老四见到杨兼之后,更加唯唯诺诺了,傻笑着结巴说:“多、多多多谢恩公,要……要要走了。”
杨兼幽幽一笑,旁的流民离开,他看也没多看一眼,偏生拦在杨老四面前,说:“我让你走了么?”
杨老四一愣,很快又恢复了憨笑的模样,说:“恩恩、恩公说、说——说笑了。”
杨兼分明在笑,却挑眉说:“你看兼哪点子像说笑?”
杨兼显然是在找茬儿,每次一见到这杨老四,便像是鬼上身一样,态度立刻不对劲儿起来,但是老二杨整和老三杨瓒都明白,大兄有大兄的道理,于是两个弟弟立刻一左一右,断了杨老四的后路,将他堵在正中间。
杨兼大言不惭的说:“食了兼的鱼豆腐,那便是兼的人了。想走?经过兼同意了么?”
“你!”杨老四的面容瞬间锐利起来,好似要发火,但也只是一刹那,猛地收敛了锐利,又恢复了傻兮兮的杨老四模样,嘿嘿笑着说:“世、世子子……您开、开开开顽笑了,小人……小人没食鱼、鱼豆腐。”
“没食?”杨兼挑了挑眉,正巧怀中的小包子食完了最后一串鱼豆腐,意犹未尽,将木钳子上粘着的一点点鱼豆腐渣子全都咬下来。
杨兼便把小包子手中的木钳子拿过来,“吧嗒”一声,随随便便扔在了杨老四脚前。
杨兼抬了抬下巴,理直气壮的说:“现在,你食了。”
“呼……呼……”
老二杨整和老三杨瓒清晰的听到了杨老四强忍怒气的粗喘声,说实在的,两个弟弟也从未见过这般无赖的大兄,活脱脱的无赖!
杨广眼皮一跳,他本以为今日已经见识过了父亲不同寻常的一面,临危不惧、随机应变、力挽狂澜,没成想,这会子杨广又见识到了“父父”另外不为人知的一面……
弟弟们和小包子尴尬的怔愣着,杨兼本人却一点子也不觉得尴尬。只要自己不尴尬,尴尬的便是旁人。
杨兼露出一个温柔到无以复加的笑容,凝视着游走在怒火边缘的杨老四,说:“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强扭的瓜不甜,但是……解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