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兼又说:“眼下,最该解决的是齐军俘虏问题,其他人都好说,这个刘桃枝……诸位以为如何?”
众人一听,全都沉默起来,杨整和杨瓒是正经的北周人,因此不知道刘桃枝此人,便没有发言了,在座很多人都是从北齐招揽而来的,相对来说更有发言权。
韩凤蹙眉说:“这个刘桃枝,我以前没有见过,但素来听说他心黑手辣,歹毒无比,而且气量短浅,唯恐留之会被报复啊……”
唐邕也点头附和说:“太宰高德政便是死在此子手中。”
高延宗说:“可是……这刘桃枝被传的如此能个儿,咱们若是将他杀了,是不是……有些可惜?”
他这句话倒是说到大家心坎儿里去了,刘桃枝可是难得的人才,只不过他是一匹野狼,很难驯服,如果不能驯服,留在自己营中太过危险,如果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杀了,又觉得着实惋惜,一时间众人两难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大家都有自己的道理,一时间争论不休,也没有个答案,今日便就此作罢,暂时没有结论,大家各自回营帐休整去了。
杨兼从幕府营帐走出来,回了自己的营帐,便看到肉包子一样的杨广端坐在席上,小肉手捧着一卷书,看的津津有味,面色凝重,微微蹙着川字眉,微微摇头,倘或是一个成年男子,那必然俊美无俦,然……
杨兼差点子笑场,立刻走过去,趁着便宜儿子没有防备,伸手去捏小包子的肉脸。
“啪……”一声轻响。
哪知道杨广虽然在看书,但是十足机警,杨兼伸手过来的一刹那,他立刻动作,手中的书卷一转,一声轻响拦住了杨兼“欲图不轨”的举动。
杨兼登时垮下脸来,说:“儿子,不能给父父捏一下么?”
杨广正色:“不可。”
杨兼又说:“父父含辛茹苦的给你做椰汁,给父父捏一下都不行么?”
杨广坚持:“不可。”
杨兼摇头感叹:“养儿子有甚么用,连捏一下都不给捏,罢了罢了,还是自己生一个好,肯定给捏。”
他说到这里,杨广终于动摇了,肉嘟嘟的小脸上明显出现了一点点裂痕,随即慢慢将书卷放下来,十足“隐忍”的说:“捏……一下也可。”
杨兼二话不说,一把抱起小包子杨广放在怀里,对着杨广的小脸蛋左右开弓,这面揉揉那面戳戳,感叹的说:“手感真好,肉嘟嘟的。”
杨广:“……”忍耐,一定要忍耐……
杨广岔开话题,说:“父亲,不知军务处理的如何了?”
杨广虽然岔开话题,但是杨兼并没有放过他,还是将他抱在怀里,这会子又开始琢磨杨广软绵绵的小头发了,似乎想要给他编个花样儿。
有女儿的父亲好像都喜欢给女儿拾掇头发,虽然杨兼没有女儿,但是杨广也留了长发,刚刚好任由杨兼“为所欲为”。
杨兼一边给杨广编麻花,一边说:“都处理的差不多了,只是刘桃枝……儿子,刘桃枝此人如何,你觉得可留么?”
杨广眯起眼睛,说起正事儿,都忘了自己的头发还在魔爪之中,沉吟了一番,说:“刘桃枝此人,冷血擅杀,行踪诡秘,齐人颠覆之后,便不知去向,消失的无影无踪,倒是个人才,只是……”
杨广话锋一转,说:“只是此人如狼,是决计养不熟的,看财币办事儿,倘或招揽回来,很可能被反咬一口,到时候便危险矣……若要儿子说,还是杀之为妙,否则……后患无穷。”
杨广是过来人,自然知道刘桃枝的为人,刘桃枝杀了那么多北齐名人,几乎是令北齐朝廷闻风丧胆之人,是北齐天子最锐利的一把刀。
杨兼若有所思的说:“但如果刘桃枝归顺了我们,这个消息传出去,齐人的天子一定会惊惧十足,齐人的朝廷亦会人心惶惶,对咱们大有裨益。”
杨广点头说:“确是如此。刘桃枝若能收服,的确大有裨益,只是……不知该如何收服刘桃枝这匹野狼,他是一头狼,只能用肉去喂,倘或有一天肉没了,狼是会食人的。”
杨广又说:“刘桃枝乃亡命之徒,不是一个怕死之人,又该用甚么去收服他呢?”
杨兼摸了摸下巴,说:“刘桃枝不怕死,但是……他怕穷啊。”
杨广狐疑的看了一眼杨兼,杨兼似乎已经胸有成竹,笑眯眯的捧过来一面铜镜,说:“来,儿子,看看父父的手艺。”
杨广下意识往镜鉴中一看,登时如遭雷劈,自己的头发变成了……两条大麻花,垂在小胸脯上。
双马尾,还是两条麻花……杨兼常年理膳,可谓是心灵手巧,编头发不饶多让,虽然是第一次,但是编的整齐又可爱。
杨广年纪还小,脸盘子圆溜溜的,肉肉的小下巴还带个尖儿,平日的眼睛就是个猫眼,圆滚滚亮晶晶,不眯眼的时候带着一股子可爱奶萌的劲头,小巧的鼻梁,肉嘟嘟的嘴唇,配上一对麻花辫子,瞬间变成了可爱的女孩子,大眼睛一眨巴,萌死个人了。
杨兼当即抱起捧着镜鉴还在发愣的小包子杨广,在他肉嘟嘟的脸蛋上快极的亲了一下,说:“儿子怕是全天底下最可爱的女孩子。”
杨广:“……”这句话听着怎么那么别扭?
杨兼“捣腾儿子”之后,一向乖巧可爱粘人的便宜儿子,似乎和杨兼……冷战了,那双小猫眼流露出“宝宝生气了,哄不好的”那种表情,气愤的用小肉手把麻花辫的绳子拆下来,凶猛的“哼”了一声,把编绳扔在杨兼胸口,转头颠颠颠迈开小短腿便跑了。
杨兼叹了口气,说:“看来兼应该托人多找点椰子,不然怎么哄儿子?”
杨广跑出去了,杨兼一个人呆在营帐里也是无聊,便离开了营帐,往关押刘桃枝的营帐而去。
刘桃枝可是北齐第一死士,营帐外面里三层外三层都是士兵,一点子不能懈怠,杨兼走过去,士兵立刻作礼,说:“将军。”
杨兼点点头,士兵打起营帐帘子,请杨兼入内。
营帐里昏暗一片,没有点灯,刘桃枝闭目坐在营帐的地上,身上缠满了锁链,脖子上架着枷锁,整个人犹如一座佛像一样,面无表情。
杨兼走过去,站在刘桃枝面前,刘桃枝没有睁眼,却开口了,嗓音镇定异常,说:“你是来杀我的么?”
杨兼笑了笑,说:“小桃子,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刘桃枝终于睁开了眼目,说:“那你是为何而来?”
杨兼这次没有说话,“嘭——嘭嘭嘭……”几声,将好几个书卷扔在地上,营帐的地上都是土,瞬间激起一阵阵灰来,飞扬的到处都是。
刘桃枝差点被他呛着,立刻屏息,咳嗽了几声,奇怪的看向杨兼。
杨兼干脆矮下身来,竟然席地而坐,坐在刘桃枝对面,说:“小桃子,你看看这些,这可都是兼的家当。”
刘桃枝看向那些书卷,果不其然,全都是账簿,他如此一看,没有明白过来杨兼的用意,反而更加奇怪了,眯眼上下打量着杨兼。
杨兼笑着说:“兼的家当虽然不算太多,但好歹也有些,倘或小桃子你愿意跟了兼,这些子家当,便统统都是你的。”
刘桃枝登时“呵……”一声冷笑出来,说:“将军在打发乞儿么?”
刘桃枝怎么也算是北齐的开府将军,深受北齐天子器重,而且刘桃枝素来爱财,是看钱办事的,家里的钱财数不胜数,杨兼这点子私房钱,他还真是看不上眼。
杨兼摸了摸下巴,说:“怎么办小桃子,兼眼下只有这么多,这是全部家当了。”
刘桃枝的眼神更加不屑,说:“将军想要收买人,总要有些子诚意不是么?你可知道,齐人天子给的比你多百倍,甚至千倍万倍!桃枝为何要倒戈,受你驱使?”
杨兼并没有觉得这是羞辱,笑着说:“因着齐人天子能给你的,是别人的财币,并非他自己的财币。”
刘桃枝一下子没有听明白,杨兼解释说:“齐人天子所给你的,是他搜刮天下百姓得来的财币,财币虽然多,但都不是他自己的……而兼能给你的,都是兼自己的财币,自然比搜刮天下得来的财币要少,不过兼可以保证,这些……是兼的全部,已经是倾囊相授。”
刘桃枝的脸色微微一愣,蹙眉看向杨兼,似乎是在观察杨兼。
杨兼笑了笑,说:“其实兼明白。”
“明白甚么?”刘桃枝眯眼说。
杨兼似乎想要和他侃大山,竟然聊起天儿来,很是悠闲的说:“兼明白,没钱的痛苦……当年兼很困苦。”
刘桃枝身上的伤疤,和杨兼很相似,他们或许有同样的遭遇。当年杨兼被送去地下拳场打黑拳,那么身不由己,哭也哭过了,放弃也放弃过了,伤痕累累还是伤痕累累,没有因为他的哭,没有因为他的放弃,少任何一条,而是更多,更加遍体鳞伤。
或许在齐人眼中,刘桃枝风光无限,他杀了北齐的太宰,人人惧怕,大家都知道他是齐人天子跟前的红人,一把锐利的宝刀,但杨兼看得出来,刘桃枝身上的那些伤痕不是假装的。他现在已经有钱,却还是如此拼命,原因无他,正是因着刘桃枝穷怕了……
杨兼曾经也一度穷怕过,黑暗又无助,生活在肮脏而血肉横飞的地下拳场里,日复一日,没有尽头。
杨兼抬起手掌,点了点自己的心口,说:“那种感受,好像已经刻在了骨子里……兼的确想要拉拢你,但并不只是为了你的才华,而是从你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如果兼能拉你一把,好似便能粉饰当年的痛苦,不再如此耿耿于怀……”
杨兼的嗓音从帐篷里隐隐约约的透露出来,小豆丁一样的杨广此时站在营帐的背面,眯着眼睛抱着手臂,将杨兼的话听得一清二楚,不由沉声说:“你到底是甚么人?父亲……”
杨兼说着,长身而起,拍了拍自己身上的灰土,说:“不必如此心急的回答兼,你可以考虑考虑。”
“等等。”
杨兼转身要走,刘桃枝却突然抬起头来,低沉的开口。
杨兼站定了步伐,低头看着刘桃枝,刘桃枝的神色如常一般平静,开口说:“齐人给予我的,只是财币的恩惠,我本就不是齐人,给不给齐人效力根本没有两样,你若是想要拉拢我投效,也不是不可以。”
刘桃枝放了一个活口,其实他很聪明,如果自己拒绝投效,很可能就是杀头一个下场。齐人对刘桃枝并没甚么天大的恩德,刘桃枝只是拿钱卖命而已,所以说实在的,刘桃枝根本没有高长恭那样忠烈的秉性,也没看有高延宗那样的家世包袱,根本没必要为了北齐死在这里,太不合算。
刘桃枝幽幽的说:“想要我投效,除了看财币办事儿之外,桃枝还有一个要求。”
杨兼说:“甚么要求?”
“怕将军舍不得。”刘桃枝的面容露出一丝阴测测的冷酷。
杨兼挑眉,笑着说:“除了儿子不能卖,还真没有甚么是兼舍不得的。”
杨广站在营帐外面“偷听”,听到这句话之时,登时破功,一张冷漠的脸面都板不住了,自己是不是要谢谢父亲的“不卖之恩”?
杨广虽是无奈,但不得不说,这句话还挺受用,也就是说,在杨兼的心窍里,自己这个便宜儿子地位颇高,想要稳坐小世子的宝座,应该不是难事儿。
杨兼说:“小桃子,你只管漫天要价便是了。”
刘桃枝的笑容更加冷硬阴险了,幽幽的说:“桃枝要……徐敏齐。”
……
徐敏齐被杨兼叫到幕府营帐,还以为镇军将军需要诊脉,或者是车骑大将军杨整需要调药方等等,当下不疑有他,立刻提着药箱赶到幕府营帐。
徐敏齐进去,恭恭敬敬的给杨兼作礼,说:“将、将将将军,可——可是身体不不不不……不爽俐,下下、下臣为将——军,医看……”
杨兼笑得一脸“慈爱”,摆摆手,说:“敏齐来了啊,不是兼身子不爽俐,来,你过来,这面坐,别站着,站着怪累的。”
徐敏齐莫名觉得后背有些发麻,听着杨兼千百叠温柔的话语,更是不敢抬头,直把下巴压到了胸口上,高大的身材蜷缩在一起,像个大虾米,心中想着,今日的将军,怎么……怎么怪怪的?
徐敏齐依言走过去,坐在席上,但是不敢坐得太近。
杨兼还是一脸“慈祥”,说:“敏齐啊,其实今儿个叫你过来,是想让你见一见老熟人。”
“老、老熟熟人?”徐敏齐奇怪的抬起头来看了一眼杨兼,但是他不敢和旁人对视,连忙又收回目光,心里煞是奇怪,自己哪里有甚么老熟人。
杨兼叹口气,拍了拍徐敏齐的肩膀,说:“其实……兼也是有苦衷的,以后大家伙儿同在一个营地,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要不然……你们好好儿谈谈?”
“谈……谈谈谈谈?!”徐敏齐一抬头,结巴吓得更加结巴了,瞪大了眼睛,都忘了害怕,直勾勾瞪着从营帐屏风后面绕出来的人。
原来幕府之中并非杨兼一个人,还有一个人藏在屏风后面,这才走出来。
来人身材并不算高大,远远没有医官徐敏齐高大,但气势犹如一把出鞘的宝刀,锋芒毕露,锐利阴狠,眯着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徐敏齐。
刘桃枝!
怪不得徐敏齐会受惊吓,他可是检举刘桃枝之人,如今可谓是冤家路窄。
“咕咚!”徐敏齐吓得直接向后一仰,跌坐在席子上。
刘桃枝之前对杨兼提条件,其实他的条件很简单,就是要见徐敏齐。刘桃枝年纪虽然不大,但是风云叱咤,北齐的朝臣听到他的名字一个个闻风丧胆,他还没把甚么人看在眼里过,刘桃枝从未想过,自己竟然会在阴沟里翻船。
被一个不会武艺,唯唯诺诺,畏首畏尾的医官给检举揭发了,如果不是徐敏齐的检举,杨兼最多怀疑他而已,怎么可能故布疑阵,让他落网?
刘桃枝凝视着徐敏齐的目光仿佛是刀片子,吓得徐敏齐从席子上爬起来调头便跑,刘桃枝动作迅捷,犹如鬼魅一般,一步踏上去,“啪!”的扣住徐敏齐肩膀,说:“你跑甚么?”
徐敏齐立刻转头看向杨兼,求救说:“将军救命!杀人了!”
杨兼惊讶的笑着说:“徐医官,你竟然不结巴了?”
徐敏齐也是后知后觉,抬起手来呆呆的摸了摸自己的嘴巴,是啊,刚才都没结巴,因着心中惧怕,压根儿没有注意结巴这个事儿,一气呵成便说了出来。
杨兼又对刘桃枝笑着说:“小桃子啊,此次能活捉和士开,徐医官功不可没,是咱们营中顶大的功臣了,你们以后同营共事,有话好商量,千万别闹出事故来。”
刘桃枝阴测测的说:“谨遵将军之命。”
杨兼点点头,站起身来负手而立,悠闲的往幕府外面走,说:“那你们亲近亲近,兼就不叨扰了。”
“哗啦——”杨兼掀开帘子走出来,还能听到幕府里的声响。
徐敏齐的嗓音说:“将军!将军救下臣!”
刘桃枝的声音冷笑说:“省省力气别喊了,桃枝仗剑酬恩,竟然败在你这个呆子手里!”
徐敏齐的嗓音稍微有些委屈,说:“你……你怎的还骂人。”
杨兼站在幕府营帐跟前,对着朝阳懒散的伸了个懒腰,自言自语的笑着说:“好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