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沙哑又快意的声音何其耳熟, 只不过平日里他并不会用这样的语气说话,每次说话都带着一股子浑厚和老实的气质。
月光洒在他的面容上,慢慢将他的面目彻底展现出来。
——安平王萧岩!
萧岩一步步走过来, 他脸上的敦厚和老实彻底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野心勃勃的笑容, 唇角嘲讽的挑高, 上下打量着杨兼, 好像打量着自己的猎物,幽幽的说:“是我。”
萧岩嘲讽的一笑, 说:“如何, 隋主自问料事如神,竟也没有想到罢?吴超的同党,正是我。恐怕就连吴超本人,也没有想过。”
众人还以为吴超的同党是一个陈人,哪里会想到吴超的同党竟然是梁人的安平王萧岩!
杨兼抱着小包子杨广, 四周全都是陈人的兵马, 虽然兵马不见得有多多, 但是想要围困住他们二人, 绝对没有问题。
杨兼目光十足镇定,一点子也不慌张,看向萧岩, 说:“想必……别宫没有被引水灌城罢?”
萧岩坦然的点点头, 说:“是了,自然没有引水, 你也不想想, 如今正是冬日啊, 如何能引水灌城, 将整个别宫淹没?”
陈人可是“水霸”,相对比起北方人,陈人更擅长水战,北方人则是谈水色变,萧岩抓住了这个特点,故意用巧计,目的就是让杨兼等人上别宫的后山,后山山路崎岖,如此一来,便可以利用最少的兵马,解决杨兼这个一朝天子。
杨兼笑了笑,在这个时候,他竟然还能笑得出来,说:“吴超、密文,还有解读密文的河间王,都是你一手安排出来的罢,他们都变成了你的棋子。”
当时在抓刺客的时候,萧岩一直在场,如此一来,萧岩早就知道他们在抓刺客,所以……
“你故意安排吴超自投罗网。”杨兼了然的说。
其实吴超也不知道那是个陷阱,萧岩故意安排吴超自投罗网给自己顶罪,加之吴超是陈人,因此看起来理所应当。
杨兼说:“那些刺客,是你杀的罢。”
“不错,”萧岩敦厚的脸色狠戾又阴霾,说:“正是我。”
杨兼又说:“吴超出现之后,紧跟着便是密文了,也是你引导我们,说这些是陈人的密文,还举荐了可以解读密文的河间王。”
河间王萧岑应该是不知情的,他的确会解读密文,如此一来,萧岩安排这一步棋,就是为了坐实水淹别宫的消息。
杨兼笑着说:“你也太过聪明了一些,一方面派人去侦察,说是发现了陈人的兵马,但是人数很少,不知道他们在干甚么,另外一方面,你很熟悉萧岑的能力,萧岑的密文解答的恰到时机,如此一来便两方面坐实了水淹别宫的消息,让大家惊恐不已,最后也是你……提出让众人上后山避水,这一连串,都是你安排的计谋……朕要承认,你这步步为营,连环计安排的巧妙至极,在朕识得的人里面,你的机谋算计,可以排得上前五了。”
“可惜……”杨兼说到这里,摇摇头,叹息的长叹一声。
“可惜甚么?”萧岩冷笑说:“事到如今,便是你巧舌如簧,难道还能够逃过次劫么?该可惜的人,是你罢!”
杨兼摇头,说:“非也,朕是在可惜你。”
萧岩蹙起眉头,他见过许多人,但从未见过危难当头,如此闲适之人,杨兼的表情和举动,一点子也不紧张似的。
萧岩忍不住再次问:“可惜甚么?”
这时候被抱着的杨广突然冷冷的开口,偏生他有点小奶音,听起来仿佛在装大人一样,说:“可惜你遇到的对手是我们。”
杨兼说:“说一句大实话,你可能不相信,其实朕早就猜到是你了。”
“甚么?!”萧岩显然不相信,眯着眼目盯着杨兼。
杨兼笑了笑,说:“这个问题不是很简单么?显而易见,在这个别宫里,能动手脚的人其实并不多,有两个最便利之人,一个是负责我大隋禁卫的车骑大将军韦艺,另外一个……则是负责你们梁人禁卫的安平王,也就是你了。”
杨兼耸了耸肩膀,说:“韦艺这个人朕最了解了,平日里有些溜须拍马,胆子太小,绝对不会干这等子不着边际,又影响仕途之事,有那个工夫,韦艺必然多讨好朕一些才是正经儿。除了韦艺,不就是你了么,安平王。”
杨兼又说:“你故意提出去后路追击陈人,其实就是想要脱离大部队,好去与你的陈军汇合,将朕一网打尽罢?”
其实杨兼还有一点子也没说出来,这一点也十足关键,那就是杨广了。
杨广可是经历过一辈子的人,上辈子安平王萧岩看起来敦厚老实,其实也不是个省油的灯,朝廷招梁人皇帝成为莒国公,将江陵并入大隋的地界,安平王萧岩便反出了大隋和大梁,投靠陈人,想要借着陈人的兵马打回来。
因此杨广多加留意了一番,特意将这件事情和杨兼说过,有备无患。
萧岩眯起眼目,说:“你早就知道?”
杨兼说:“不早也不晚,但是足够刚刚好。”
萧岩更是眯着眼睛,蹙起眉头,说:“那你为何还要上山来?”
“自然……”杨兼说:“配合你演完这场舞台剧,自然是为了将潜伏在别宫周围的所有陈军,全都引出来了。”
杨广冷声说:“时机拖延的已经足够了,还不出来?”
他的话音方落,“哗啦!!”一声,是兵甲的声音,别宫的禁卫军快速冲上来,海水一般淹没而来,陈人虽然包围了杨兼和杨广,但是数量实在太少了,一共才五十个人,简直不够看。
韦艺一身黑甲,大踏步而来,扬手说:“都抓起来!”
“是!”
禁卫冲上去,陈人士兵还没反应过来,已经一个个被按倒在地,全部押解起来,萧岩一看势头不对,眼眸微微一动,立刻转身便走,想要趁乱逃跑。
他回身冲进黑暗之中,韦艺赶忙大喊:“糟糕!他跑了!”
“跑不了。”杨兼笑眯眯的说:“自然有人会拦住他。”
萧岩看到情况不对,没想到自己的精心策划,竟然变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他立刻钻入黑暗,准备从山林逃走,哪知道刚走了两步,“唰——”一声,一抹银亮的光芒划过来,正好架在萧岩的脖颈之前,若不是萧岩反应迅速,及时顿住脚步,自己的脖子便生生的撞在剑口上了。
萧岩定眼一看,黑暗中有人狠呆呆的凝视着自己,正是那把剑的主人,可不就是河间王萧岑了么?
萧岑手中握着佩剑,制住萧岩,冷笑说:“好啊,原来你才是指使刺客之人,当时你假惺惺的东奔西走,为我求情,亏得我还心生感激,呸!原来你才是那个居心叵测之人!”
萧岑把萧岩拦住,身后大批人马已经赶了过来,除了刚才看到的那些人之外,梁主萧岿也赶了过来。
萧岩被海水一般的人潮包围住,面容竟然慢慢放松下来,似乎是不准备逃跑了,轻笑了一声,说:“今日被你们抓到,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梁主萧岿走过来,他的脸色阴沉,眼神中孕育着巨大的愤怒,死死盯住萧岩,说:“兄弟们之中,属你最为敦厚,寡人一直视你为左膀右臂,萧岩,你竟然联合陈人,太令寡人失望了!”
萧岩转头看向萧岿,不顾脖颈上的剑锋,他敦厚的面容笑起来,带着一丝张狂,和往日里老实的模样一点子也不相同,不知哪一个才是真正的萧岩。
萧岩说:“萧岿啊萧岿,你有没有想过,你的两个弟弟接连谋反,是为了甚么?”
说到这里,河间王萧岑的面容一僵,谋反的事情是他最不愿意提起来的。
萧岿的眯起眼目,沉声说:“萧岩,你想要说甚么?”
“说甚么?”萧岩反问一句,说:“你有没有反省过,为何你的弟弟们都要反了你?因为你无能!!!”
萧岩最后一句,几乎是嘶吼出来的,他的敦厚仿佛是一张面具,被震得体无完肤,咔嚓嚓的碎裂下来。
萧岩睚眦尽裂,眼目充血,脖颈上的青筋暴凸,怒吼着说:“萧岿!因为你的无能!无能!你算甚么东西?!身为我梁人之主,你却对隋人卑躬屈膝,谄媚讨好,甚至不惜称臣,万里朝拜!我大梁的颜面,全都被你丢尽了!你怎么配做梁人?!”
萧岑听着他的话,嗓子有些发紧,目光不由得看向梁主萧岿,其实萧岩的话,说到了萧岑的心坎儿里,他也恨三兄萧岿不争,对隋人如此“卑躬屈膝”,每次开口都是“臣”,萧岿代表的,可是整个大梁的颜面啊。
但是……
梁主萧岿听着萧岩的怒吼叱问,表情很是平静,说:“那你呢?老五,你呢?你勾结陈人,又算甚么东西?是啊,我的确卑躬屈膝,因着我江陵只有弹丸之地,又在南北的夹缝之中,兵力不足别人的一个郡,想要生存下去,想要保住百姓,便必须牺牲尊严。隋人在地震之时,给了我们足够的粮食,而陈人做了甚么?趁机抢掠,扩张他们的地盘,试问我到底该如何是好?!”
萧岿越说,情绪越是激动,眼目也赤红起来,充血的说:“萧岩,你有没有想过,帮助陈人做事,引陈人的士兵入境,他们万一来一个回马枪,我江陵该如何是好!?到时候你便是千古罪人!”
萧岩和萧岿对视着,两个人针锋相对,又都是身材高大的类型,老八萧岑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总觉得他们下一刻很可能动手。
萧岑也不知为何自己会有这样的预感,可能是因为两个人都脸红脖子粗,一副恨不能扒了对方皮的模样,可是……
萧岑心想,可是萧岿是人主啊,老五萧岩应该不会动手打人的罢?
嘭——!!
萧岑刚刚想到这里,便听到一声巨响,萧岩真的冲了出去,不顾脖子上的剑锋,冲出去一拳打在萧岿的脸面上。
萧岿鼻子挨了一拳,面颊被打的偏向一边,登时鼻血长流,涔涔的往下流淌,抬起手来摸了一下,果然见血了。
萧岿脸面上的青筋跳动了两下,说:“你敢打寡人?”
萧岩冷笑说:“打你如何?你身为梁主,却无法壮大我大梁!我打的就是你这个窝囊废!嗬……”
嘭!!
萧岩的话音没落,萧岿也冲了上来,竟然回敬了萧岩一拳,萧岩的脸面同样打偏过去,抬手一抹,果然也流鼻血了。
距离最近的萧岑看傻了眼,就在这个空当,“砰砰砰!”的声音响了起来,安平王萧岩和梁主萧岿竟然互殴了起来,两个人互相抡着拳头,并没有甚么章法,只是互相用蛮力的殴打。
“别……”萧岑傻了眼,反应了好一阵子,才把佩剑丢下,跑过去拉架:“别打了!别打了!快住手!”
“住手!”
“别打了!”
杨兼抱着小包子杨广看热闹似的笑了笑,说:“打得还挺热闹。”
萧岑跑过来,连忙说:“天子,快拦住他们,让他们别打了。”
杨兼说:“朕可管不了,没听到他们说么,是因着朕在打架,若是朕现在劝架的话,越劝越乱。”
萧岑眼皮一跳,确切的说,两个兄长是因着依附不依附大隋的事情在打架,为了杨兼打架这个话怎么听怎么怪怪的,亏得杨兼能说出口,而且脸不红心不跳的。
萧岑和萧岿两个互殴,杨兼一笑,说:“呵,还是回合制的,一人一拳,这样也公平。”
杨广虽然听不懂甚么是“回合制”,但总觉得不是甚么好话,用小肉手揉着额角。
那两个人打的累了,这才停了下来,全都汗涔涔的跌倒在树林的土地上,一个个鼻青脸肿。
杨兼说:“打够了?那就带走罢。”
韦艺想上来押解萧岩,躺在地上的萧岩突然睁开眼目,他的脸上挂着血珠,眼眶青了,面颊也肿了,但是不妨碍冷酷锐利的气势,吓得韦艺伸出去的手绕了半个圈,反而把梁主萧岿搀扶了起来,说:“梁主,卑将扶您罢……”
一行人从后山下来,浩浩荡荡的又回到了别宫,根本便没有被水淹没,整个别宫好端端的,和他们走的时候一模一样。
杨兼说:“今日时辰晚了,大家先都回去歇息,明日再行提审,至于安平王萧岩,暂时收押牢狱。”
“是!”
禁卫押解着安平王萧岩进入牢狱,也不知是不是萧岩打累了,还是已经心如死灰,反正没有任何反抗,安安静静的被送入了牢狱。
牢狱中的吴超听到锁链的声音,从地上站起来,看向来人,笑着说:“呦,你们梁人的宗室都有瘾么?刚送走一个河间王,这会子安平王又来坐牢了?”
萧岩根本没有搭理他,被押解着进入了牢房,眼皮子都不眨一下,慢慢坐下来,瘫坐在地上。
禁卫刚要锁上牢房们离开,就在此时,河间王萧岑却来了,并没有让禁卫锁门,自行走入牢房,站在萧岩面前,居高临下的俯视着萧岩,说:“我有一句话想要问你。”
萧岩没动静,好像没听见一样。
萧岑眯眼说:“当时抓到刺客,人主让我来负责刺客,你告诉我夜长梦多,让我连夜审问刺客,以免有变,是不是为了故意陷害我?”
刺客被杀之前,河间王萧岑是最后一个到过牢房,见过刺客,萧岑见过刺客之后,刺客便被一刀割喉,全部毙命,这事情实在是太巧了。
现在回想起来,萧岑记得当时自己是听了五兄萧岩的话,萧岩不经意的让他赶紧去审问刺客,说甚么刺客都很狡猾,迟则有变等等,萧岑这才半夜前去审问刺客。
现在想起来,根本就是萧岩提前布好的局,想要让自己吸引目光,成为替罪羔羊!
萧岩慢慢抬起头来,终于有了动静,完全没有打磕巴,说:“是啊。”
吴超支着耳朵听,隔着八丈远,恍然大悟的插嘴说:“原来我的同党是你啊!没想到没想到,当真是没想到啊!怪不得你们兄弟俩轮流来坐牢呢!梁人都这么有意思么?”
“你闭嘴!”
“闭嘴!”
萧岑和萧岩几乎是异口同声,吴超笑着说:“行行,我闭嘴,你们兄弟俩继续谈心,我不妨碍你们。”
萧岑额角的青筋都在跳动,双手攥拳,遏制着怒火,说:“亏得我如此信任你!你却利用我来顶罪!?”
“信任?”萧岩幽幽一笑,抬起头来,他虽然坐在地上,但是气势一点子也不输,嘲讽的看向萧岑,说:“别把话说的这么好听,信任?不,老八啊老八,你从头到尾,便没正眼看过我,是了,在兄弟们中,我的资质是最愚钝的,而你是最聪明的,你看不起我!!”
萧岑的面容僵硬住了,因着被萧岩说对了,这就是他的心声。一直以来,他都觉得老五萧岩是个敦厚老实的人,这样的人容易欺负,加之萧岩一直不显山不露水的,所以萧岑根本没有把他当做敌人看,甚至没有把他放在眼里过,哪里知道,最后却被萧岩狠狠的摆了一道!
萧岩的笑容亏大了,笑声沙哑又愉悦,说:“怎么样?被你最看不起的人构陷入狱,这滋味儿不错罢?这次你终于正眼看我了罢?不,是另眼相看,所有的人都会对我另眼相看……”
嘭——
萧岩说到这里,哪知道萧岑突然动作,猛地抬起腿来,直接踹了一脚萧岩,冷声说:“这是你欠我的!”
说罢,“嘭!”撞上牢门,扬长而去了……
杨兼跑了一趟后山,睡前运动一番,睡得还挺香,一觉醒来天都亮了,如今是冬日,天亮了证明时辰已经不早了。
其他人可没有杨兼睡得如此踏实,这一晚上,注定是个不眠夜,梁主萧岿、河间王萧岑等等,一晚上全都没睡,就等着今日提审萧岩。
他们一大早起身,左等右等,就是没等到杨兼,问了中官何泉好几次,何泉一直平静的说:“人主还未起身。”
杨兼睡饱了,伸了个懒腰,小包子杨广已经穿戴整齐,坐在案几边勤奋的批看文书,看到杨兼醒了,只是投去了一个平静的目光,淡淡的说:“父皇醒了?梁主已经来了六回了。”
杨兼笑着说:“这么执着?”
杨兼坐起身来穿衣裳,中官何泉听到里面的说话声,便知道人主醒了,从外面进来,将洗漱的用具摆好。
杨兼说:“朕马上整理好,去通知梁主,可以提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