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两人再从郁水峰家里离开的时候,天反而放了晴。
太阳挣破云霭,橘红色的光线从天空铺洒下来,染红了半个世界。
像出来的时候那样,贺海楼跟在贺南山身后,速度不快、但也绝对不慢地往数百米外的红白色小楼走去。
灰色的水泥路上的橘红攀上行走的双脚,鹅卵石小道上的斑驳光点跳跃到衣服上,一直走到了小楼外的那几节矮矮的大理石瓷砖楼梯,也没有人发出一点声音,就好像他们的所有话题,都在郁水峰的客厅里说完了。
“总理,晚饭弄好了,晚上喝莲藕汤。”一走进客厅,家政人员的声音就响起来。
贺南山“嗯”了一声表示自己听见了,洗了手之后就坐上饭桌,等贺海楼也跟着坐到自己位置的时候,端起汤碗先喝了一口汤。
贺海楼先看了看桌上的菜:一个炒豆芽,一个小白菜,一盘清蒸鲈鱼,一盘炸排骨,再加上炖了一个下午的莲藕龙骨汤,和平常没有什么区别。他先夹了一块炸排骨放在嘴里慢慢地啃,眼睛随即朝贺南山的位置抬了一下,又在对方发现之前重新垂下去。
老家伙的心情比去之前更不好了。
是因为顾新军升常委的消息?
路上的沉默蔓延到了桌上,碗筷碰触的声音没有打破沉默,反而加剧了周围气氛的凝滞,就像搅拌好了的水泥逐渐烘干的过程。
贺南山的心情确实不太好。
但却不像贺海楼以为的那样,是为了顾新军往上升的消息。
实话来说,这个消息对于他而言,就跟他刚刚在郁水峰家里做客时的表现的那样:一点都不惊讶。
汪博源既然倒台了,下一任的执政者就必然是郁水峰。但就跟老人家之前更倾向跟自己同一个派系的汪博源一样,为了他那个派系的利益,为了他自己今后的声音,不管怎么样,老人家都会再选一个人,在他卸任之后,继续发出属于他的声音。
而就老人家本身的地位来讲,发出声音,就直接意味着对方有决定权,或者说,至少要有九分之一的决定权——就是政治局的常委。
而现任组织部长的顾新军,不管从资历还是从本身实力来说,都堪堪足够,是一个很不错的人选——不然他当初为什么谁不挑,非挑顾新军下手?就是因为在竞争政治局常委的道路上,顾新军是一块看得见摸得着的拦路石!
说得不好听一点,汪博源既然下了,那顾新军接着上台,就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根本不需要多加思考,看得懂的人在局里,看不懂的人在局外,不需要第二个验证门槛,泾渭分明。
顾新军的上位并不出贺南山的预料。
但现在的局势,却结结实实地让贺南山感到棘手。
这么说仿佛有点不对劲:汪博源都倒台了,为什么站在汪博源那边的顾新军起来了,站在最后的赢家郁水峰这边的贺南山却觉得局势更坏了呢?
根本原因还是老人家。
汪博源虽然被整倒了,但老人家还在位置上。老人家既然还在位置上,他就要为他自己、为他的派系做准备。
所以他要提拔自己的人,也要削弱郁水峰的人。
至于选择郁水峰阵营中的哪个人削弱……
从桑赞的事物开始,顾新军可是不遗余力地向老人家展示着他贺南山的存在啊,再加上郁汪斗争以来,他和顾新军一系列的对抗,恐怕现在,老人家已经把他记在心里了。这一点不用别的,光从这段时间以来,他工作推行的艰难程度就可以看出一二了……
老人家这份平衡权利的心思,根本不用直接说出来,就自然有人聪明地领会了。
这些聪明的人,可还不止是老人家和汪博源那一边的啊……
只有两个人的饭桌,咀嚼食物的声音也成了最鲜明的动静。
人老了就没有太多食欲,贺南山喝了几口汤,正要放下碗筷,电话的铃声突然响起来。他看一眼客厅里的电话,又看一眼叼着排骨的贺海楼。
贺海楼咬了排骨几下,慢吞吞但自觉地站起身走到电话前:“喂?……总理,是方秘书。”
后面一句话是对贺南山讲的,说话的同时,贺海楼还听见电话里的声音反复强调说“贺少,跟总理说,事情很重要”。
“哦,那是什么事情?”贺海楼‘咔嚓’一声,咬碎了软骨。
刚刚还像鹦鹉般反复说一句话的人嗝儿都不打,立刻就变成河蚌了。
这时候贺南山也从饭桌上走过来,贺海楼无趣地将话筒递给贺南山,自己走到了一边去。
“什么事?”从饭桌上走过来,贺南山接起电话问。
“我知道,你直接说……”
大概几十秒钟的静默。
“啪!”的一声,巨大的响动搅坏了即将凝固起来的气氛,刚刚坐回椅子的贺海楼也没绷住,愕然转头,只看见一向喜怒不动的人用力摔了电话。
——发生了什么事?
二十分钟之后,方屿匆匆踏进了贺家的大门。
这个时候,饭桌已经收拾干净了,由于贺南山意料之外的动作,贺海楼没有上楼上去,而是坐到了客厅里旁听,因此没过多久,他就弄清楚贺南山刚才到底为了什么事情勃然大怒了。
——还是一件关于政治上的事情。
——是关于之间在彭松平倒台案中,被牵连出来的戴瑜龙的事情。
“总理,戴瑜龙交代给纪检调查人员的供词,对您非常不利!”
方屿也管不了贺海楼是不是在旁边了,一来就直奔主题。他也是吃晚饭的时候才被贺南山在纪检里的人悄悄知会的,对方只是随便给他说了几点,什么“贺总理指示我,他的政策是最优先的,其他一切问题都可以靠边”,什么“我们必须集中一切力量发展桑赞经济,任何在前进道路中进行阻拦的,都是居心叵测的分子”等等,居然还有举他担任桑赞市市长时,官员落马的例子,也不顾自己就是第一嫌疑人,俨然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样。
这几句话一听,方屿当场就冷汗直冒,一口饭都吃不下去了。
这时候再回想戴瑜龙当初过来找贺南山的态度,很多事情就咂摸出味道了:戴瑜龙从地方跑到京城中,明明是为了来贺南山这里跑关系求贺南山帮助的,为什么当初他跟贺南山说话还能那么硬气,话里话外都有着拿住贺南山的意思?是不是在那个时候,他就已经清楚自己很可能会被带走调查,又担心贺南山就势整死他,把路林乃至其他有关桑赞的事件断在他身上——所以,他先找到一个人把贺南山给打包卖了,然后再跑到贺南山这里来做出一副狗急跳墙的样子激怒贺南山,让贺南山出手,在幕后推上一把。这样固然让‘很可能’变为‘现实’,他却反而化被动为主动,在被纪检带走调查的过程中,顺势将贺南山的事情逐一倒出来,为站在幕后的人把火烧到贺南山身上,也顺便接着幕后人的力量,把自己从这件事中捞出来。运气不好,就是往后十几年的富家翁;运气好点,说不定还能再当回他的副省长,呼风唤雨个三五年。
真是好算计啊!方屿暗想着,又去看坐在一旁的贺南山的脸色。
有了之前摔话筒的一出,这个时候,贺南山已经恢复往常的沉着严肃了。
戴瑜龙的事情固然令他震怒,但严格来说,就跟老人家有意提顾新军一样,都不全在贺南山的意料之外。
这个时候,站在幕后的人根本不用多思考,可以直接断定是顾新军。
从他设计顾新军加入汪系开始,顾贺两家的争斗就趋于白热化,甚至都不再单纯地只因为立场问题了——戴瑜龙只要还有一点眼色,就会直接找上顾新军。
也只有顾新军有能力又有理由帮他出手了:戴瑜龙本身就是副省长,京城中有能力插手的,没有多少有理由插手,比如身为常委但马上就要退下去的中纪委书记郝应雄,比如万事都管但又万事不管的常务副总理章松天,这两人有什么理由去管戴瑜龙那点狗屁倒灶的事情?戴瑜龙就是想,能搭得上这些上天梯吗?而那些想管想插手的人,又有几个,有本事管有本事插手?
顾新军是等在这里啊。
汪博源拉下彭松平并不出人意料,但彭松平的倒台会牵连出路林事件,却在他的意料之外,紧跟着戴瑜龙就跑进京城里头找他,一环一环,太快了。他就是想定下心查一查戴瑜龙手里到底有他的什么资料,也没有那个时间,只好釜底抽薪,可惜防不住有人添柴加火。
贺南山在心里暗自想道。当初他把顾新军逼到汪博源那里,虽然是顺势,但多多少少也有些无可奈何:常委就九个,他想抓到那个位置,就要主动去争取,如果放任顾新军安稳退下去再安稳地上来,到时候郁水峰在老当局的压力下,是选择他这个老臣子,还是选择顾新军这个跟老当局有联系又一直跟着现任当局走的人,还真的不一定。
他当然不可能等到那个时候再做准备,才有了之前一系列的策划,包括卫祥锦车祸让顾卫两家反目,包括把顾新军逼入汪系的阵营。
这些计划如果成功了,获得的收益当然巨大;可惜被人逼了出来,这就有了一个势均力敌的敌人,如鲠在喉,防不胜防。
“总理?”
大概是他思考得太久了,一旁的方屿没沉住气,忍不住出声询问。
贺南山稍抬一下眼:“你怎么看?”
能成为贺南山身旁的第一人,方屿也是真刀实枪杀出来的,他略略沉吟一下,就说:“总理,让戴瑜龙这样猖狂的人,恐怕是顾新军啊。”
贺南山不置可否,示意对方继续说下去。
方屿暗觉棘手。
老人家有提顾新军的意思,在郁水峰和贺南山这里来说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放到方屿身上,就根本没有没有嗅到这个风向了。
但哪怕撇开这一点,目前这个时间点上,顾新军也是一个非常叫人头疼的对手,汪博源虽然倒台了,但顾新军并没有在这个事件中受到打击,并且老人家现在也还在上头,如果老人家为了平衡势力,一面扶持自己的人,一面打压郁系的人,那顾新军很有可能因为自己和贺南山的私人恩怨及上面的意思,同贺南山死磕下去,再加上有了戴瑜龙这个缺口——
“总理,”方屿几番斟酌,“我看这件事,咱们得早作打算,不能任由戴瑜龙这样乱说话……”
这个时候要动作,其实是很微妙的,一方面,他们当然不能任由戴瑜龙这样说下去,毕竟有些事情的,当初做的时候是一个角度,后面的人看到的,完全可以是另一个角度;但是如果要有动作的话,谁能保证顾新军不是在等着他们这一手,然后把本来还捕风捉影的事情直接定了性?
左右为难啊。方屿这个时候也体会到了贺南山刚才的如鲠在喉之感。
狮子搏兔亦用全力,何况虎狼相争?稍有不慎,就是命悬一线。
贺南山没有立刻说话。他的目光从方屿脸上滑过,又在一旁始终安静的贺海楼身上停留了一会,接着才开口,但不是对方屿,而是对贺海楼:“你说说。”
这句话刚刚出来,方屿就下意识地要接口,还好他没有乱了阵脚,刚刚张口就意识到贺南山目光的方向不对,又急忙收住了,还不忘换一下坐姿做掩饰。
“我?”贺海楼将自己搭在沙发上的双臂收回来,唇角的微笑让人觉得轻浮,但同时挑起的眉梢,却又似一柄利刃,将刚刚泛起的轻浮直直划破,“我觉得顾新军的动作很有意思。”
这话的意思?方屿心头一动,就听见贺南山的声音:
“小方,你的想法呢?”
有贺海楼那句意味不明的话在前头,方屿更不敢随便回答了,他也顾不上对贺南山的回答,硬是冷静下来,将事情从头到尾仔细地想了好几遍,才皱眉说:“总理,我觉得顾新军在这个时候发难,恐怕是想最后搏一次了……”
贺南山在心底微微叹了一口气。
跟戴瑜龙搭上线,又关键时刻,‘恰好’让他知道,顾新军这次的动作,就跟贺海楼说的一样,非常有意思。
至于方屿所说的,对方想要最后搏一次——顾新军是什么样的个性?谨慎到优柔;这个时候,顾新军都被老人家看重了要提常委,就算他跟顾新军真的有杀妻夺子的仇恨,顾新军在汪博源倒台郁水峰上台这个大背景大形势下,也只会忍,忍到选举结束,忍到自己当上常委,再借着自己的话语权及老人家留下来的其他力量,搞倒他贺南山。
最后博一次,现在顾新军搏个什么劲?
再退一步说,假设顾新军真是在跟他死斗,那在戴瑜龙这件事情上,也未免太粗疏大意了,按照顾新军的能力手腕,就算不能像汪博源拿彭松平那样拿下他,也至少要把事情死死捂着直到爆发之前,这样才能打他个措手不及,将事情迅速结束在选举开始之前。
但是现在,两边不靠,顾新军的意思……
贺南山用手掌摩挲着自己的拐杖,多年陪伴,他就是闭着眼睛,也能清楚地说出哪里有凹陷,哪里有划痕,哪里的木纹往哪个方向走——
他猜到了顾新军的意思,所以不能不惊讶,不能不叹服。
另一方面,他不是第一次惋惜贺海楼不能进来,却是第一次这么惋惜。
这个臭小子,脑子肯动,眼睛够利。
可惜,跑得再快,不懂得停下,也没有用。
戴瑜龙的事情太恰巧了。
恰巧得让他怀疑,顾新军就是要他知道,他手里有这一张牌。
那么顾新军为什么要让他知道呢?
因为顾新军要退了。
不止自己要退,还要拉着他一起退。
这就达成了顾新军最开始的想法:安稳地下去避风头,再安稳地上来跟着现任当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