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原帝大惊失色。
他心里害怕至极,对起义军可谓是焦头烂额。在臣子的建议下,他无可奈何地开始重用起士人,并允许各地召集兵力攻打起义军,又为了平息民愤,下旨斩首了张四伴,将其头颅挂在洛阳城门前以泄百姓之怒。
这样还不止,建原帝又下令斩首了京兆尹詹启波全家。
据建原帝所说,他曾令内阁拨款给京兆尹,令京兆尹好好在城外安置难民。谁知京兆尹竟然将赈灾银据为己有,不止没有安顿好难民,还抹黑了天子名声。
这个消息传到元里耳朵里后,已经过去了数日,连同这个消息一起传来的,还有京兆尹之子詹少宁携旧部叛逃出京的消息。
元里猛地站起身,“詹少宁逃走了?!”
赵营道:“是。詹少宁带着二百旧部在斩首那日突出重围,一路逃离了洛阳。”
元里被这两条消息震得心神动荡,久久没有回过神。
他和詹启波相处不多,只在太尉大人张良栋的府中见过他一次。但欧阳廷和詹启波的关系却不错,欧阳廷甚至在离开洛阳之前,交代过元里若是有事求助可以去找詹启波。
欧阳廷信任的人并不应该如此啊,单看詹启波的作风,也不像擅自会挪用赈灾银的人。
而元里更是把詹少宁当做友人……
想起詹少宁在国子学里护着他的模样,元里就心中一痛。
楚贺潮冷笑一声,阴恻恻道:“天子可真有脸说出来这种话。”
元里连忙转头看去,“将军是何意思?”
“内阁是拨了一批款留作赈灾,”楚贺潮扯唇,“但那批款被监后府过了手,其中有二分之一归到了天子的私库之中,剩下能有多少到詹启波的手里,谁也不知道。詹启波既然紧闭洛阳城门对汉中灾民不管不问,那他接到的命令就不一定是赈灾了。”
比如表面上是赈灾,实际却又收到了来自监后府的命令。监后府为了不被天子发现自己私吞了剩下的银两,便令詹启波将难民赶出洛阳,不得在洛阳城外停留,营造出已经安置好难民的假象。
剩下的话楚贺潮没有明说,但元里却顷刻间听明白了。他一瞬间怒火好像直往心头上窜,张张嘴,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气极反笑,“堂堂天子,竟然——”
楚贺潮跟他一同笑了起来。
驿站窗外,天缓缓沉了下来。
黑暗宛如一块巨大无比的布匹,从上至下寸寸移动,暗色遮住了房内的人,幽幽烛火洒下一圈昏黄的光。
元里看着这个火苗,眼中同样有火苗的倒影在跳动。
有风从门扉间吹进,将火苗吹得摇曳晃动。
但在风吹之后,火苗反而骤然拔高了身形。
*
山间河水旁。
詹少宁跪在水旁,紧紧抱着怀中襁褓,布满灰尘和鲜血的脸上泪水横流。
他死死咬着牙,脊背弯曲着,痛苦地不断发出断断续续的碎裂声,将哽咽和痛哭压在喉中。
身体不断颤抖。
谋士肖策走到他的面前蹲下,递给他一张饼,看到詹少宁怀里的襁褓时,满是疲惫的面上露出几分悲切不忍,“……公子,小公子已经去世,你就将他埋了吧。我们只有片刻的修整,修整后还要继续赶路,不能被朝廷的人马追上。”
詹少宁的眼泪一滴滴地滴到襁褓上,他颤抖着手掀开襁褓,襁褓里露出了个五六个月大小的男婴,已经脸色铁青没了呼吸。
全家被判斩首,临死关头父兄将唯一活着的机会让给了詹少宁。詹少宁拼死带走了大哥五个月的幼子,他一路奔走一路将小侄儿紧紧护在胸口,而在刚刚下马修整后他才发现,他活生生地捂死了自己的小侄儿。
捂死了大哥唯一的血脉。
詹少宁从咽喉发出悲鸣,“肖叔……”
肖策眼睛湿润,“公子,詹家如今只剩你一人。不论怎样,你都要振作起来。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有报仇的机会。”
詹少宁的手指掐入了掌心肉里,嘴里也满是血气,但这痛不足他心中痛苦的万分之一。
“你说得对,”他一字一句地道,抬手狠狠擦过眼泪,抱着襁褓站起身,“肖叔,我一定要给家人报仇!”
说到最后,他咬牙切齿,恨不得生吞了那狗皇帝的肉。
肖策叹了口气,“公子,送小公子上路吧。”
詹少宁连泥带血的手摸过小侄儿的脸颊,眼中又是一热,他将小侄儿埋在了水旁地下,回到马旁石头上坐下。肖策又把饼子拿给了他,詹少宁硬逼着自己啃下去。
肖策轻声说着天下如今的局势,这些都是曾经詹启波对詹少宁说过无数遍的话。詹少宁边吃边流眼泪,眼泪全都滴在了饼子上,越吃越咸。
等他吃完后,肖策问道:“公子,你觉得我们如今该投奔往哪里?”
詹少宁握拳,咬定牙根地想了想,忽然道:“去幽州。”
肖策:“幽州?”
詹少宁面色神情转变为坚毅,他点头道:“去幽州,找我的好友元里。”
楚贺潮将元里从洛阳掳走的事詹少宁也知道,如今天下大乱,去谁那里他都觉得心中惶惶。变故突发没有几天,但詹少宁却尝过了人情冷暖、世间百态。
从前的好友对他避之不及,将他当作蝼蚁恶虫般唾弃。父亲的好友更是无一人敢为他说话,唯一为父亲说上两句话的太尉大人都因此而被罢了官。
天下之大,前路不定,后方官兵追杀,詹少宁一时竟然觉得没有可容身之处。
就在此时,他想到了元里。
詹少宁和元里认识的时间不长,满打满算不过一个月。但不知为何,一想到如果是元里的话,詹少宁就觉得元里必定不会嫌弃他,还会助他一臂之力。
元里不是那些虚伪的士人,他的人品与传闻中一样坦诚而忠义,总是给人一种值得信任和安心的感觉。詹少宁觉得元里是可以倚靠的人,这是詹少宁的直觉,可他愿意相信自己的直觉。
况且天下已然大乱,幽州处于最东北之地,偏僻而荒凉,远离了中原混乱,逃往那里去无疑是一个好选择。
肖策思索着,“公子,元里此人值得信任吗?”
詹少宁沉默了许久,苦笑着道:“除了他,我不觉得还有其他人会帮助我。”
毕竟不管是在百姓眼里还是其他士人眼里,詹少宁都是贪官罪臣之子。
是名声具有污点的人。
与他交好,或者收留他,只会弊大于利。
詹少宁已经没有了让人利用的价值了。
肖策看着他坚定不移的神色,无奈地笑了,“那便听公子所言,我们去往幽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