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惯于喜新厌旧。
丽景戏园的角儿被烧死后,不过唏嘘一阵,几天便忘在脑后,又欢欢喜喜地去捧下一个角儿。没有几人记得曾经技惊四座的虞姬,只识今日台上的易三虫和马昔。
她们唱的还是在草台班的那出《西厢记》。脸上铺白敷红,不仅喜怒哀乐全藏入粉墨,原本的样貌也尽数掩去。这一刻,她们只是崔莺莺和红娘。在红娘的撮合下,崔莺莺和张君瑞终成眷属。
一场戏唱得圆满,就连四方鬼神听了也欢喜。
池座中的观众纷纷拍手高声叫好,是给名角儿的排面。
众人和鬼神都圆满了,可惊鹊不圆满。她才不要做那牵线搭桥的红娘,把崔莺莺推入别人的温柔乡。
于是她最喜欢的,是那场《梁祝》。既表明了自己的心意,又体验了一番被梁山伯爱得死去活来的感觉。即使是一桩悲剧,但也是相互爱着的,总比她在一边独自相思要强得多。
她珍惜着,享受着和素蝶同台,更贪恋她扮演梁山伯时对她的相思和痴恋,由此做了一场圆满的梦。
她看着素蝶搂了两包银元跑来,欢天喜地的,像从前戏弄那些公子哥一般开心。
“你瞧,这两场戏竟赚了这么多。”
惊鹊嗔笑道:“不过两包银元,还不及之前开戏园子的半数,你就这般满足?”
“今时不同往日。人嘛,得识时务知进退,才能在这乱世之中立足。”
素蝶将银元置在桌上,拈过烟斗,点上烟丝,抽了一口又道:“这些钱先还给阿季,我们勤奋些,多演几场,再赚一些给师哥。”
竟似平常百姓一般勤俭打算,为保巢穴不倾,为了家中的每一个成员都能安好。
惊鹊不免欷吁:“你从前花钱如流水,何曾这般拮据。”
“从前是有父亲庇护。我们也不能总寄人篱下,好歹要想些法子。”
惊鹊蓦地凝住,指着她手中的烟斗,不动声色地问:“它是何时回到你手上的?你不是赠给了程澈?”
素蝶一愣,忙撇清:“何曾赠过他?是他拿错了烟斗,上回相见时还了给我。”
惊鹊满意了:“是了,一支烟斗也不要相欠,从此就斩断联系,与他程家不相往来。”
素蝶不知惊鹊心思,疑惑道:“程澈常追捧你,你对他丝毫无意?”
“那样的高门,那种心狠手辣的当家主母,我可攀不起。”
“他一腔赤子之心,不同于那狠辣的陆桂寒,是可以托付之人。”
“他怎样与我何干!你怎知他是可以托付之人?莫不是你心中有他,才觉得他千好万好?”惊鹊猛地起身,撞得桌面震了震,洒下几块银元,落在地上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
直撞击进素蝶的心底。
惊鹊对程澈全然无意,令她莫名的释然。
惊鹊早就捉摸出素蝶的心思,但从未挑明。只要她不说出来,她便当不知道,当她是心无旁骛地为了林小鹤周旋,她还能在心里织一张绚丽的绮梦。
可她一番话,亲手把这张梦网给捣毁了。
素蝶朗朗地回她:“是。不知何时开始,他已经入我心里。”
她忘不了素蝶的眼神,有犹豫,有担忧,但更多的是情意相通的幸福。
她不想看见,也不想承认,只觉得心慌胸闷,透不过气来。她拽紧桌布,奋力一掀,银元叮叮当当地落在地上,刺耳极了。
心里却舒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