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退散,喧嚣也随之而去,叶府又重归宁静。
张青荷与叶三爷相伴三十五年,她从未见过他这般癫狂。他一直是有尺度有分寸的,温文尔雅,一身书卷气。至于他为何会成为洪华堂之主,却是坎坷辛酸,非一言两语就能说尽。
张青荷与叶三爷是堂兄妹,一同出生于荷花初开的季节。两家连着血脉之亲,关系甚好,两个孩子又是同一日所生,于是取了一对相似的名字。
青荷红菡萏,
菡萏正初新。
张青荷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与叶初新紧紧捆绑在一起。她深爱这个男人,甘愿像一叶青荷做他的衬托,辅助他成全他,支持他去做任何想做的事。
叶初新待张青荷也是温柔的。他们家境贫寒,他独揽她的农活;她陪他去北平读书,他穷尽所有也要为她挣一身新衣,护她体面。他疼她护她,不舍得她辛苦操劳。相伴三十余载,他从未与她说过一句重话。
他们是世人眼中的一双清贫璧人。
张青荷也甘愿沉溺在世人给她编造的假象之中,直到她在叶初新的衣物里发现一块染血的白色手绢,上面绣了一只翩翩素蝶。他的书籍里还夹杂了几张剪过的旧报纸,上面刊登的,全是和杨素蝶相关的消息。这一刻她猛然清醒,原来叶初新只是把她当做唯一的亲人而精心呵护,除却亲情并无其他。
再至后来,叶初新为生存而娶黎英为妻,为情义而纳她为妾。
从此细水流年,相敬如宾。
当张青荷以为他已经忘记了杨素蝶,不料他执意收了一个三姨太,而三姨太却和杨素蝶有七分相似。此时她才恍然惊觉,原来杨素蝶一直在他的心里,从未离去。
她甚不得解,那杨素蝶做了何事,竟能令叶初新牵念至今,甚至为之失态。
张青荷深叹了一口气,端过佣人送来的醒酒汤,迎上叶三爷:“初新,喝碗醒酒汤罢。”
“不用了。”
叶初新未防她还在,背过身去不动声色地擦去泪痕。岂料转身太急,不慎撞洒了汤药,他连忙拉着她的手查看:“可有烫伤?”
张青荷莞尔一笑:“给你送的汤水能烫么?我无事。”
叶初新仍不放心,向何泉道:“请李医生过来看一下二姨太。”
何泉唯唯,大步流星地消失在洞门后。
张青荷嗔怪道:“你就爱这般小题大做,不过是被温水泼了一下,怎地还要请医生了?从前什么苦没有尝过,又不是什么娇小姐。”
“正是你从前随我一起吃的苦太多,现在我不许你吃任何苦。”
一句痴话竟有了年少时的几分意味。
张青荷被挑起千头万绪,年少的艰辛历历在目。她仔细打量他的五官,样貌一如盛年,不过是眉宇间少了些稚拙,多了些沉稳。
她忽然双手掩面:“你什么都没变,我却老了。”
“哪里老了?”
“你可没看见,我的眼角多了几条纹。”
“你从前笑起来,也有几条纹。”
张青荷羞窘,定定地看他:“现在不笑也有了。”
叶初新拉过她的手:“那也还是青荷。”
张青荷顺势倚靠在他的怀里,满心欢喜。
只要他的心中能永远给她留一席之地,管他素蝶红蝶,那又有什么干系。
一阵凉风吹来,石桌上的报纸飘然落入池子中,醒目的位置用宋体印着几个大字:「预告:易三虫在裕隆戏园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