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赵时英退出否极殿外后,那殿中,除却重新响起的琴音以外,便再无他声。
而百里浩南此时,正一动不动地躺靠在那把摇椅之上。
说是躺靠,倒不若说是蜷缩在其上。
他原本轻闭着的眼睛,因着蹙起的眉头,在抖动间,渐渐紧闭。
而从单寻欢此处看去,则能清楚地看见,他颤抖的眼睫。
她也曾探视过百里浩南的手臂,但因着摇椅扶手的遮挡,和百里浩南身上的玄色衣衫,单寻欢并未能看见百里浩南的受伤之处。
她原是想将百里浩南的伤口无视了去。毕竟,若是能因那一处伤口处理不当,便要了百里浩南的命,那自然是单寻欢乐见其成的。
但,单寻欢未见那伤口,倒也无法估计那伤口的大小。
想至此,单寻欢的眼眸微转,而心,亦跟着一动。
她将琴音渐渐放低,渐渐放缓,而后在转音之际,收起了手中的动作,抚平了仍在轻颤的琴弦。
正殿中,忽然一室寂静,唯有单寻欢的呼吸声,在有节奏地响着。
琴音的突然收起,起先,并未让百里浩南反应过来,而待他反应过来时,已然过去了片刻。
此时,百里浩南正有些失神得看着单寻欢,眼中虽尽是呆滞,但却不难看出期间的询问之意。
他虽未开口,可光是他的面色眸色,便道出了他此时的不满。
而见到此般的单寻欢,眼神却并未闪躲,而是睁着一双澄亮的眼,迎上了百里浩南有些莫名的眸。
两人相视了一眼后,单寻欢淡声开口问道:“皇上,赵公公说您受伤了。”
“不若,先让小的给您看看?然后再继续听曲儿?”
单寻欢的话一出,立时便见百里浩南的眉头,拧在了一起。
随后,不知是不是因着心虚,百里浩南在深深地看了单寻欢一眼后,竟将视线转向了他处。
在缄默了片刻后,方才闷声说道:“他看错了。”
说罢,百里浩南稍顿了顿,待他再开口时,面上竟浮起了笑意,便连语气中,亦透着些许宠溺。
只听他轻声道:“她怎会舍得伤害朕。”
说着,百里浩南轻笑了几声,而他面上的笑意竟更甚了几分,若不是因着那笑意未抵他眉宇,单寻欢怕是真的要信了。
“且继续抚罢。”正在单寻欢望着百里浩南那笑沉思之时,百里浩南却突的将话风一转,冷声吩咐道。
单寻欢一听此,立时从沉思中醒了来。但她却并未即刻依令行事。
她知道,若真依百里浩南所说,不去查看其伤口,那她方才的筹谋,也许就无法实现。
想至此,单寻欢面上稍作停顿,而心上,则又思量了一番,才决定,再次出声,“可皇……”
“朕让你继续抚啊,你听见了吗?”
单寻欢的话还未说尽,声音便被一声怒吼和一阵乒乓闷响掩了去。
只见此时百里浩南怒目圆睁,正是满脸狰狞地怒视着单寻欢。
他的牙关紧紧地咬着,他所说的每个字,皆是从那其间说出,于是,听在单寻欢的耳中,便尽是狠意,尽是恨意。
单寻欢甚至望见了他目中的猩红,还有额上的青筋。
而那所谓的乒乓闷响,则是因着百里浩南再一次将身侧摆着的小几,伸手掀翻了去。
于是,置在其上的瓜果茶点,便随着碗碟杯盏,齐齐落了地。
面对此状,单寻欢倒是冷静。只是如此大的动静,却引来了候在殿外众人的瞩目。
此种情景在否极殿中倒是经常发生,虽说是已然习惯了,但再次发生之际,众人还是惶恐的立在了殿门外。
有一眼没一眼,向殿内瞭望着。
若是此时,单寻欢迎面走出,定能看见那几人面上的踌躇和犹豫之色。只因,他们如今,心下皆是是又惶恐又担忧,想要入得殿内,但却又望而生了却。
“继续抚啊。”而殿中,百里浩南并未给单寻欢时间多想,便在那碗碟杯盏纷纷落地后,他复又冲单寻欢瞪着眼,开口命令道。
单寻欢闻言,抬眼对上了百里浩南那双已然尽是戾气的眼。
百里浩南见单寻欢盯着他久久未动,眼睛随着呼吸又睁大了些,而放眼看去,倒像是正在积攒怒意。
“你是不是抚不了了?你是不是不愿抚了?”殿中静了半晌后,百里浩南再次出了声,只是这次,他话中并未携着怒气,反倒是泛着幽意,便连他看向单寻欢的眼中,亦透着无尽的落寞和乏力。
望见这般的百里浩南,单寻欢只觉莫名地熟悉。如今的百里浩南像极了一个被抛弃了的孩子,亦像极了不久之前的陆子桥。
这引得单寻欢越发沉默了些,眼眸轻转着,却看不出她的任何思绪。
但百里浩南仍旧看着单寻欢,但看向单寻欢眸中的温度,却是渐渐低去。
见单寻欢久久未曾应声,百里浩南的呼吸一滞,继而幽声说道:“那朕成全你可好?”
“朕记得以前在这处抚过琴的人。”说着,百里浩南将视线移向了单寻欢身前置着的古琴。
百里浩南似是在回忆着什么,他的目光在那琴上停了半晌后,方才淡声说道:“都死了。”
百里浩南的声音很轻,但却把三字之间的“死”字咬得很重。
虽仅有三个字,单寻欢却仍是听出了百里浩南话中存着的杀机。
见百里浩南态度着实强硬,单寻欢便也不在执着。
毕竟,她此时不能强自上前,若真是如此,怕是不过一时,自己便会被这殿中隐着的六个暗卫盯上。
单寻欢倒不是怕那六个人,只是不愿打草惊蛇。
再说,杀百里浩南之法,又怎会有如此一种?
想至此,单寻欢沉了口气,淡声说道:“皇上不用吓唬小的。”
她声音虽淡,但在掠过百里浩南时,眸中带了几分冷意,而眉毛,亦跟着不着痕迹地挑了挑。
幸得此时百里浩南的注意力不在单寻欢之上,若真是在她身上,怕必会发现些端倪,至少,那眸中无意间显露出来的肆意和睥睨,并不是一个普通小太监眸中能够有的。
单寻欢并未再言,而是将手和眼皆重回了身前的琴上。
手指轻扬,琴音再出,抵住了百里浩南未出口的话,抑制了百里浩南无处宣泄的躁狂,亦或者同时,安抚了他稍见伤痛的心。
渐渐月上中天,本就静谧的否极殿,此时更显寂静。
唯有每日不变的琴声,仍在殿内、殿外四处盘桓。
而今日这琴抚的,要比往常任何一日时间都长。
侍候在否极殿外的人,都知,今日百里浩南心情不佳,于是众人皆立于廊下,眼观鼻,鼻观心,齐齐噤了声,敛了神,便连大气儿都不敢出。生怕一不小心,便为自己招来杀生之祸。
而否极殿内,单寻欢的手指,已然因着抚琴生了痛,生了麻。
可蜷缩在摇椅之上的百里浩南,却仍旧未有喊停之意。
期间,单寻欢也曾抬眼向百里浩南那处扫过,但见其坐在摇椅上,仿若睡着般,竟是一动也不动。
单寻欢无奈,心下虽已暗流涌动,但面上却未曾表现。她虽淡然不语,但其手下的琴音犹在。
一道琴声转音而过,只见单寻欢手上一式鸣鸠唤雨,转瞬变为空谷传声,而后在一式粉蝶浮花后,转为號猿升木势。待将要收势之际,殿外似有风起。
而在单寻欢抬眼看向殿中滴漏之时,一声惊雷竟在天地间炸开。
轰隆一声,与那琴音同来,在这夜幕之下,幽寂宫中,倒别有一番滋味。
雷声方落,外间有少许嘈杂,但里间,除却在那惊雷初响时,躺在摇椅上的百里浩南身子动了动以外,便再无其他。
突然,单寻欢原本微眯着的眼眸,瞬时睁开。只因有一阵整齐的脚步奔走之声,传入了她耳中。
她稍顿了顿,随后凝神细听,忽而,只觉外间远处有剑音携在风间鸣起。又闻低呼浅呵,嚎叫闷哼时而发出。
不过,这一切声响仅发出一时,便随即隐去。但隐去亦不过一时,便再次有声响起。
只是,这次声不在远处,而就在近前。
只听,一阵脚步声正在否极殿的殿顶上响起,而后,便似有人纵身逆风而行,待一阵风过后,只觉有六人齐齐落地。
单寻欢闻声,眼眸微亮,她知道那是守在殿外的六个暗卫,但……
她不禁再次抬眼看向滴漏,若算起,此时不过酉时,而她传信时所定,乃是戌时。
单寻欢心头一动,心中生出异端。
空镜司之人,绝不会不按她的命令所行事,况且空镜司之人,皆使刀,但此时殿外响起的是剑鸣。
那,时辰未到便有人来,就只能说明,除了自己要杀百里浩南外,还有人欲要将其杀之。
想至此,单寻欢转眼看向摇椅上的百里浩南,见他仍是一副不动之态,心下不觉有些狐疑。
正在单寻欢沉思之际,身后的轩窗之上正映着两人之影。
其间一人手握长剑,一人手执障刀。
劈、砍、划、刺,进、退、闪、躲,往来间,两人已过数十招。
原以为,两人终是难分难舍,就此胶着,但下一刻,便在两人同时扬手之际,那执刀之人,竟是快了半分。
登时,手起刀落,一股红热直泼轩窗,待单寻欢循声回头之际,那窗上除却一人正在缓缓下滑,余下的便是落在那白色窗纸上的片片红花。
单寻欢眼眸稍转,心下一动,旋即将抚琴的手收起,只是这次她却未将琴弦上的余音抚去,反而因着单寻欢的收势极快,颤得更甚了些。
一时间,那琴弦颤声便合在外间愈渐作响的打杀声间。
琴音辅一停,原本蜷缩在摇椅之上的百里浩南也将紧闭的眼眸,睁了开来,旋即转眼望向单寻欢。
眉头处仍在紧皱,看向单寻欢的眼中徒生戾气,竟似在质问单寻欢一般。
单寻欢抬眼与之相视一眼,随后转眼瞥了瞥身后已然溅满血迹的轩窗,提醒道:“皇上,外间…。”
“与你何干?”单寻欢的话还未说尽,便被百里浩南厉声打断了去。
单寻欢被百里浩南的话,引得一顿,继而挑了挑眉,“自与小的无干,但小的担心皇上安危。”
“朕的安危?”百里浩南闻言,嗤笑一声,后在仰首之际,狠声说道:“朕只有安,未有危。”
“抚琴。”说着,百里浩南瞪了单寻欢一眼,吩咐出声。
“可皇上…。”单寻欢面上虽稍显急切,但心中则仍旧平静一片。
她自是不担心,她既不担心她自己,亦不担心百里浩南,她如此之状,不过是做了一个太监该做的事。
但,百里浩南却仍未让单寻欢将话说尽,而是在见到单寻欢面呈惊惧之时,突然冷哼一声,“他以为他派上几个杀手,便能将她从朕手中夺走?”
“若是如此,朕何以配得上拥有她。”
闻言,单寻欢心头一大震,此时她方才想起,那日燕兆丘前来之时,她曾隐约听到些,只是详情她却一概不知。
方才,她还想着那赵时英还有燕兆丘怎得不进来护驾,原来这场刺杀,是百里浩南早已预料到的,而前来行刺之人,若不出单寻欢预料,应是来救那被百里浩南藏于暗门之后的百里玲珑的。
想至此,单寻欢不由对百里浩南有了另一番见地,而于此同时,她亦在担心,自己所谋划之事是否早已被百里浩南或者是燕兆丘所洞悉。
若真是这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