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哥儿心惊肉跳,不敢流露出任何异色,更不敢有所隐瞒,脑袋几乎垂到胸口。
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他爹只责备了他一句“多事”,声称不必亲自走一趟留人话柄,并感慨他没有学到谢夫人的半分手段,听得回哥儿云里雾里。
谢夫人?
手段?
谢夫人心肠慈悲,淡漠名利,哪来什么手段?
杜昭白却只摇了摇头,不愿意再说下去了。
回哥儿本不必走这一趟,所有的结局,早在杜昭白允诺重金“补偿”若氏以求离知时,就已经注定了。
永远不要小看来自父母的愤怒。
昔日朱衣一怒,将忍冬拉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而今日杜昭白一怒,不必亲自动手,只须送上一份大礼,冷眼旁观,便可利用人性之贪婪,教诋毁他妻子、威胁他孩儿、欺负他孙儿的若氏永远消失。
反倒是吃了大亏的旦哥儿,吃一堑长一智。
经历过生育子女之后,旦哥儿才算真正成长起来,意识到父母的不容易。
可惜,他们已经错过了回报母亲的机会了。
子欲养,而亲不待。
何其残忍的一句话。
朱衣死后第五年,旦哥儿的儿子一哥儿贪玩蹴鞠,用力过猛,蹴鞠落到了圈着祖坟的院子里,一哥儿迈着小短腿钻进去,刚刚捡起蹴鞠,一抬头,就看到他祖母的坟前站着一名妖邪俊美的郎君。
他穿着一身玄色的绸缎,风一吹,衣摆隐隐有水色的纹路在流动。
一哥儿不知不觉走了过去,奶声奶气地问:“你是何人?为何在我杜家的墓园?”
那人侧目瞥了小娃娃一眼,漂亮得令人心肝乱颤的脸彻底暴露在晨曦中。他嘴角微扬,似笑非笑,眼下泪痣泫然欲滴。
“是你的孙子?”那人自言自语道,声音里带着怅然。“你我的后代如果还活着,也应当绵延了许多代了。”
一哥儿没听懂,歪着脑袋眨了眨眼。
真的只是眨了眨眼的工夫,那人就如同云雾化风散去了。
等照顾一哥儿的婢女匆匆赶来时,只看到朱衣夫人的坟墓被人挖开了,朱衣夫人的尸首不翼而飞。
妻子坟墓被盗,杜昭白异常震怒,命暗卫彻查,叫来一哥儿询问,一哥儿乖巧地回答:“一儿见到了一个陌生的哥哥,他穿着黑色的衣裳,长得挺好看,声音很温柔,眼睛下面好像受伤了,有一点红色的血迹。”
眼下有红色的血迹?
杜昭白默了默,许久没说话。
“主子?”暗卫问道。“还要查下去么?”
杜昭白挥了挥手,“不必了。”
他在空荡荡的墓碑前站了很久很久,久到身上衣裳沾满了夜露的寒凉,周遭一切尽数湮没在沉沉暮色之中,方才提步离开。
当夜,杜昭白永远沉睡在了睡梦中,享年五十岁。
距离朱衣去世,恰恰过去了五年,一日不曾多,一日不曾少。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岁同月同日死。
这些年,有很多人问起他对当年之事当真能够不介怀么,他只是一笑。年轻时的确曾怨过恨过,可再多的怨、再多的恨,全部敌不过失去她的痛苦。
如果这段感情里注定需要有人低头,那么,由他来低吧。
他的妻子那么娇小柔弱,却毅然决然地挡在了他的跟前。他将脑袋压低一点儿,正好足够触着她的唇瓣。
多好。
世人都道杜棠杜昭白大度,他们不知道的是,她给他的东西,远远比他给予她的,要珍贵得多。
回哥儿和旦哥儿为父亲送终时,看到杜昭白嘴角微微弯起,许是做了一个美梦,面上一丝柔色清清浅浅,分外清雅醉人。
不用细想,他们也知道爹爹梦到了什么。
他毕生所有的喜怒哀乐忧惧怖,皆与她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