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国166年秋,苍隐桓帝的死为轰轰烈烈的两国战乱暂时作结。由于战事持续四年之久,国力大损,物资匮乏,民生贫苦,两国均进入休整状态,以漕江为界,东西对峙。一切似乎都回到了原点,但谁都知道,这场战争并没有分出胜负,短暂的和平只不过是更大的暴风雨来临前的片刻安宁。
九月,冷凉秋风提早横扫都城。
一夜之间,所有树木的叶子都变黄了,有的甚至落了一地,散落在长长的御街上,层层叠叠。除此之外,还有一种事物与树叶一样多,那就是洁白的冥币。风吹来的时候,它们与树叶缠绕在一起,被卷起来,在空中打着漩儿,从一处飘向另一处。
城内城外,不管是官居还是民宅都悬挂着清一色的白灯笼。所有民众,不论贵为皇室宗亲,还是低贱如奴隶,都穿着雪白的祭服。曾经繁华热闹的都城笼罩在一片悲声哀泣之中。
胭脂站在慕月台上,凭栏俯瞰全城。满目代表祭奠的白与重重红墙金瓦构成一种毫不协调的对比,带着强大的冲击力侵袭而来,她仿佛能听见远远近近传来的哀怨哭声,破碎的心灵又一次被推入无底深渊。桓,她的桓走了,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晶莹的泪水无数次在眼眶里打转,就要滚落下来,无情的秋风却又将它一一吹干,瘦弱的身影那般倔强地保持着一种君临天下的姿态。
“娘娘,这儿风太大,您身子这么弱……”自从今晨国葬回宫后,胭脂就一直站在慕月台上不说话,到现在已经有快一个时辰。太监副总管都钥双手捧着一件素色披肩走过去,表情很是担忧。
胭脂收拾起心情,转过头,瞟了一眼披肩的颜色,淡漠地道:“换掉!要纯白色的!”
“是,奴才这就吩咐人去取!”都钥能看出胭脂与从前相比变了许多,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敢多说。本来,他以为胭脂素得帝王宠爱,定会悲伤得茶不思饭不想,没想到胭脂表现得截然相反,弄得他都开始怀疑胭脂以前的天真温柔都是假装出来。
楼梯处传来沉稳的脚步声,紧接着临昭走上来道:“娘娘,所有皇室宗亲、诸臣百官都已经到达含元殿。”
“很好!”胭脂言简意赅,脸上表情平静得让人看不出她的心思,莲步轻移,已至正中案台前,一手抓起宝剑幻光,毫不迟疑地冲到前面,避过临昭,在宫女扶持下先一步下楼。
见胭脂随身带着幻光,都钥不安地看向临昭:“临团座,娘娘她……”
“事有紧急,以后再同你细说,把娘娘的披肩直接送往含元殿,吩咐御医随时待命。娘娘的身子骨实在是……”临昭叹了口气,表情暗淡地道。
都钥是宫里的老人,自然能看明白眼下形势,再不多说,跟在临昭身后匆匆下楼办事去了。
几经楼阁亭台,胭脂脚步快似生风,一点也没有减慢的意思,累得宫女们在身后小跑着追。今天,是她回都城后的第二天,要打的是场硬仗,耽误不得。两个时辰之前,她是把心提在嗓子眼儿去皇陵主持国葬。好在,这群皇室宗亲虽对她有意见,却还没胆大到直接在皇陵对她下手。现在,国葬后的第一场廷议,所有人都会将矛头一致对准她,甚至有可能,同时发难致她于死地。所以,她剑不离身,剑在人在。
“临昭,交待的事都安排妥了么?”眼看昭阳宫近在眼前,胭脂有些不放心,一边走,一边问,手心早就满是汗水。一人对百官,那是什么阵仗?她不是桓,没有桓那般超强的震摄力,不紧张是假的。
“请娘娘放一百个心。”临昭宽慰道。
胭脂勾动唇角笑了笑,一扫阴郁神色,在宫女、太监络绎不绝的跪叩声中走向昭阳宫。
老远的,就见全体素服的百官汇聚在含元殿前的御阶上,成群结队,交头结耳。除此之外,几个地位高些的后宫娘娘也都到齐了,为首的景妃与其父明渊侯正侃侃而谈,似乎商讨什么大计的样子,周围还聚集了一堆官员。另一边,姬修为首的一群官员也在三三两两地议着什么。除此外,皇室宗亲又是一派,势力亦不可小觑。
待胭脂走近,各部官员象征性地散开去,纷纷向她致意问候。
胭脂并不答话,只是目光细致地从一张脸浏览到另一张脸,而后将目光落在景妃脸上,再往下一扫,看向她微微凸起的肚子,了然于心,最后不屑一顾地瞥了瞥明渊侯,径直走到殿门前,与姬修齐步并肩走向殿堂,末了抛下一句:“众位良臣,请进吧!”
所有人先是为胭脂冷然的态度一愕,又见她服剑入殿,不禁左顾右盼一番,未敢移步。
胭脂心若明镜,感觉身后没有动作,停了脚步,笑出声道:“各位大人为何止步?难不成这含元殿是龙潭虎穴?”
“按照惯例,凡臣工入殿,均须解下所有随身兵器。” 定襄王奚柏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
回苍都路上,姬修已将朝中势力一一讲给胭脂听。定襄王是桓帝三弟,亦是皇室宗亲中最受推崇的一位。如桓帝无后,最有可能接替皇位的就是他,而先前在雾都,桓让密使送回的密旨所说亦是这个意思,想来这个定襄王是知晓这件事的。倒是胭脂没想他会第一个发难,侧转身子,斜睨他一眼,语气无比疏离地道:“请定襄王睁开眼睛看清楚,本宫所佩之剑是何剑?”
“幻光!”群臣中有人嘀咕道。
奚柏脸色突然有些难看,又道:“是幻光没错,但也得看佩剑的人是谁!”言下之意,胭脂佩剑进殿就是不行。
胭脂并不惧他,莞尔一笑,道:“圣上才刚走,定襄王就这般逼迫本宫,是何用意?”
从前温顺天真的女子转眼间即一副凌厉模样,话语犀利,不让半分,教在场的臣子心中不由一凛。奚柏被她这么一说,再不敢往下接话,脸上表情青白交加。
倘没进殿议事,就已经矛盾重重,姬修很是担心,开口圆场道:“幻光乃圣上亲赐予娘娘,不同于普通兵器,定襄王就不必过于认真了,各位同僚快入殿吧。”
胭脂双手交握,眼角余光晃过一肚子算盘却默默不言的景妃,笑意顿时消减七分,翩若惊鸿般地飘进殿去。
意见消除,百官簇拥入殿,依品阶站定位置。姬修站在全殿中央,离銮座只五步之遥。胭脂站其身侧,直面堂上百十张表情各异的脸,表情十分严肃。
宝座空置,百官少了叩拜礼仪,慌站着都有些不习惯,胭脂招了个小太监为后宫娘娘们备了座,又示意所有官员席地坐在各自的座垫上,而她自己则依然站着,完全一副居高临下的态势,无形之间即对所有人施加了强大的心理压力。
与胭脂对视一眼,姬修开了场:“圣上蒙难,举国同哀。从今日起,各位臣工须尽心尽力,在其位谋其职,为国家未来做谋算。”
“丞相大人说得极是。”有官员附和着道。
“只是,如今战败,国内无主,怎生是好?”有官员叹气道,显然信心不足。
“军队损失之大,前所未有!”
“雾烈国未必就此罢休!”
……
一时间,百官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其中定襄王较为高调,明渊侯则最为老成,而平日里个性张扬的景妃这刻也都无话,静静地坐在一旁,偶尔以丝巾抹泪,间或向周围看上几眼,很是镇定。
胭脂将官员中各大派系都看得清楚,
“安静!请列位同僚安静,听本相把话说完。”姬修双手抬高又压下,维持着秩序,道:“与雾烈一战,我苍隐虽然战败,却也曾书写过辉煌的一笔,这在四国中是不曾有过的。虽然圣上去了,但我们家国安好,民风尚淳,列位要有信心才是。”
“丞相大人说得不无道理,圣上为国家战死沙场,永垂不朽,我苍隐儿女自然要继其鸿图大志,休养生息,以便日后卷土重来,完成先祖遗训。”又是定襄王牵头说话:“不过,齐家治国平天下,攘外必先安内,眼下外临敌军,国中无主怕是不行,是否应该先确立皇室正统,再理内外政务?”
攘外必先安内?胭脂深知话中意义,面色平静无波,目光淡淡地掠向景妃与明渊侯。
景妃与胭脂目光一碰,立即转开至别处,大有敌不动她不动的意思,只是一双手稍稍掩住小腹,倒像是一副黄雀在后的架势。手握苍都军权的明渊侯更是如此,表情教人看不出一丝破绽。试想,一个刚刚失去儿子的父亲可以在朝堂上安坐如斯,怎会是等闲之辈?
定襄王此话一出口,百官又议论一番。
有人干脆直截了当地道:“下官听闻雾都一役前夕,圣上曾拟密旨予丞相,不知圣上旨意如何?还请丞相解读。”说话语气分明是事先与定襄王对过口风。显然,定襄王在皇宫里安插有不少眼线,平日没少动这方面心思。